铁路风水往事

01

1872年，上海道台沈秉成收到了美国驻沪副领事布拉特福的一份公文。洋人的事他可不敢怠慢，赶紧打开一看，长舒一口气：美国人只是想买下上海闸北到吴淞口的一段地皮，以便修筑道路通行，这是个很合理的请求，所以他大笔一挥，当即照准。

没多久，布拉特福就把他的空壳公司“吴淞道路公司”转手给了财大气粗的英国怡和洋行。英国商人组建了“吴淞铁路有限公司”，兴奋地忙碌起来，又是选聘工程师，又是采购设备。

修条路何须这么麻烦？原来，英国人想修的是一条铁路。黄浦江水浅湾多，运载货物多有不便，英美商人怨声载道，要求盖铁路的呼声很高，但英国使馆向北京的总理衙门申请了好几年，清政府每次都干脆地一口拒绝，毫无回旋余地。

其实，早在1865年，英国人杜兰德就在北京宣武门外造了一段只有半公里的铁路，希望向大清子民展示现代科技的力量，谁知清国百姓“骇为妖物，举国若狂”，最后被勒令拆除。

中国官民视铁路为怪物，老外知道正常程序没戏，于是决定瞒天过海，先建起来再说！

吴淞铁路于1874年底开工，上海是平原地带，铺路甚是方便，进展神速。

一艘满载机车和铁轨的轮船渡海来到上海港，英国领事一本正经地说：船上装的是“车路”的机器，大清海关职员哪懂得这些门道，愉快地放行了。

1876年2月，吴淞铁路首次试车，只见一辆机车发出呜呜声，吐着黑烟，在铁轨上迅疾如飞，声音吸引了上海市民，一时间观者如堵，上海道衙门才发现自己上当了。

新任道台冯焌光大为恼怒，又没有胆量和英国人撕破脸，只得一面请求英国领事馆出面叫停工程，一面向上司两江总督沈葆桢报告。

英国人已经投入巨资，自然不肯半途而废，于是充耳不闻，自顾自地赶工。

最大的麻烦来自中国百姓：一次，机车烟囱冒出的火星点燃了附近的一座民房，引得数百江湾百姓聚众拦路，阻碍工程，至于暗中丢块石头、放把火的中国人就更多了。铁路公司不甘示弱，一抓到肇事者就直接拉到租界巡捕房吃牢饭，成功起到了吓阻的作用。

1876年7月1日，吴淞铁路正式通车，它全长只有9英里（约14.5公里），用的还是窄轨。但开通一个月就出事了：一名行人穿越铁轨时被火车轧死，这让上海官员和百姓怒火中烧，英租界判决火车司机无罪更是让这种情绪爆发，双方僵持不下。

这件事引起了朝中大佬的注意，正在搞洋务运动的李鸿章发话了：要不然咱把它买回来，自己经营？

经过艰苦谈判，英国人同意以28.5万两银子的价格向清政府出让铁路，款项全部付清前，准许英商继续经营。

“吴淞铁路公司”开始大张旗鼓地在《申报》上投放大幅广告：火车每日通行六趟，一等座银洋半元，二等座二角五分，末等座制钱120文——居然远远低于马车票价，洋人竟然用降价这么无耻的手段诱惑无知的中国人，简直是其心可诛，果然，尝鲜的中国人络绎不绝，潮水般涌向车站，瞬间爆满，当火车在轨道上飞驰，窗外的风景如画轴般展开时，车上的男女老幼一齐发出巨大的惊叹声。

铁路公司的业绩一路长虹，英国商人财源滚滚，不由得悔青了肠子，但也只得信守契约，在一年后将吴淞铁路移交给上海道。

沈葆桢迫不及待地下令：拆掉铁轨，铲平路基，推倒车站。

至于那些设备，原打算运到台湾筑路（那里修路的阻力少一些），可惜后来台湾铁路黄了，这些机器弃置于河岸，每日风吹雨淋，成为一堆废铁。

上海市民失去了铁路的便利，又得回去忍受慢如龟速的渡船或者风沙迷眼的马车，一个个唉声叹气，很是制造了一些聒噪的言论。

沈葆桢出手如电，李鸿章来不及阻拦，得知消息后，他先是长叹一声，然后怒斥道：以重价购铁路，而意在收回拆毁，实不知其何心！

五年后，李鸿章主持修建了中国第一条真正意义上的铁路唐胥铁路（不过不是中国人设计的），得以一圆夙愿。

02

1878年，洋务运动已经如火如荼地搞了近二十年，李鸿章主持的开平煤矿正式成立矿务局。矿务局总办唐廷枢苦着脸对李鸿章说：开平的煤质量非常好，开采也容易，就是运出来太难了，需要雇人赶着牛车拉到芦台的河运码头，费时又费钱，应该学习洋人修铁路。

李鸿章也犯愁了。早在四年前，他就以运兵及时的国防理由提出修铁路，结果不但没被批准，还被朝中的保守派喷得体无完肤，再也不敢提这茬了。

他硬着头皮上了一道奏折，试探性地提出在唐山至芦台间修筑一条运煤铁路，没想到主政的恭亲王奕䜣爽快地同意了。恭亲王认为，之前群臣争论不休，是因为铁路经过居民区，愚民不可理喻，但这条铁路修在人迹罕至的矿山里，不会妨碍任何人。

没想到旨意刚下，劝谏的奏折雪花般而来，大臣们一个个义愤填膺，说是此举违背祖宗成法，“利小而害大，利近而害远，利显而害隐”，总之不是啥好事，慈禧太后和恭亲王一看这阵势，赶紧收回成命。

唐廷枢得知后，垂头丧气地对李鸿章说：这里地势险峻，挖运河是不可能了，要不然修一条快车路？

李鸿章沉吟许久，一拍大腿：快车路也不行，朝中那些清流必然会刨根究底，到时你哪里遮掩得住？还是得修铁路，你放胆去修，有事我来担。

李鸿章上书朝廷说，他准备修一条马路。这个要求很合理，朝廷自然准了。

李鸿章拿着修马路的旨意修铁路，这可是“矫诏”，欺君之罪啊。不过，他也是被逼急了，而且他暗中向恭亲王奕䜣、醇亲王奕譞两位大佬通过气，并不是莽撞蛮干。

唐廷枢想用窄轨，省钱，英国工程师金达却有不同意见，他提出：这条铁路现在是运煤，以后肯定会成为全中国铁路网的一部分，不如用标准轨道，免得将来拆了重修。

唐廷枢瞪大了双眼，嗤笑道：铁路网？中国？好你个洋鬼子，为了骗钱真是张口就来啊。

李鸿章想了想，同意英国人的观点：金达说得对，眼光长远点！

1881年11月，唐胥铁路（唐山-胥各庄）正式通车。汽笛一响，纸包不住火了，京中的顽固派大哗，他们提出了一个强大的理由：火车影响清东陵的风水，于国不利。其实，清东陵位于遵化马兰峪，离唐胥铁路最近的也有两百里地，但蒸汽机车还是被勒令停用，无奈的唐廷枢只得让骡马拉着车厢在铁轨上缓慢拖行，堪称奇景。

直到中法战争爆发，用煤紧张，军情紧急，慈禧太后下了一道懿旨，准许唐胥铁路用蒸汽机车，有了老佛爷的金口玉言，唐胥铁路才终于成为真正的铁路。

唐胥铁路全长只有短短不到十公里（9.7公里），但它后来多次延长，成为京奉铁路的一部分，后又成为京哈铁路的一部分。

唐胥铁路通车八年后，清廷正式下令，将修筑铁路作为自强图存的重要国策，铁路建造逐渐在中国铺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