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相
一
中国人自古信鬼神，好算命，先掐生辰八字，再量风水阴阳，出门也要算好日子，若是吉日则万事俱顺，凶日则要烧香拜佛。黄历不顺就求神佛捋顺，这就是中国人的变通之道。
然而黄历被公历取代，台历挂历成了小资客们的心头好，城市中的庸碌辈们只看手机日历，于是精于生辰八字的老道们，被动的失算了。风水大师把五行加上磁场，阴阳学说风行全靠中医，总之到了二十一世纪，算命也得科学。
二
我小时候爱跑去邻居家看碟片，内容大概都是古装武侠和崂山道士，碟片里故事转折往往都落下一个伏笔，便是主角走在路上被道士拦下，得了一句“印堂发黑”的判词，然后面对苦口婆心的劝阻爱搭不理，只管继续上路把剧情推向高潮。
看到这里我和小伙伴都心领神会，时间久了就自认这样的道士做剧情的先知，平时打闹过家家时候也学着道士的样子，颤颤巍巍地对别人说，“你印堂发黑，是凶兆啊。”心里等的却是面前这人扭过头去一路昂首走掉，留下一句“我偏不”。
等看的光碟更多了，又学会了些新花样，诸如天庭饱满，灵光喷出天灵盖以及彭祖的人中，种种说辞，一概是相面之术。
后来相面毁于化妆品和医疗美容，我们大了以后再不做这样的游戏，但却都在自己的生活里扮演了主角的倔强，用化学或者物理方法征服命运。
三
“指纹是每个人独一无二的。”，这句话在面相因可更改而垮塌的同时给了手相新的生命，让它凭着一系列科学结论和传统手艺，和DNA搭上了关系，于是读手相竟衍出了“解读生命密码”的研究意趣来。中国人的联想能力不容小视，我甚至可以想象到薛定谔的猫用来解释算命的那一天。
四
“你十个手指头上都是斗，以后肯定是大富大贵。”奶奶说，“你看我的手指上就只有两个斗，剩下都是箕，所以奶奶穷，日子苦，但是等你大了你就有钱了。”
我从她的手掌中挪回手，低头对准手指细细看，试图从纷乱指纹中读出特征，十根手指扫过一遍之后，我疑惑地抬起了头看着奶奶。
之后的很多年里，我每隔一段时间就反复查看自己的手指，它从来没变过，而我对它的不信正是因为在一个没有学习期末考一塌糊涂的学期之后，它还没有变。
“你不好好学习，将来怎么赚钱！怎么有出息！”我放下手里80分的小学数学试卷，在责骂声中低头看向手指，用一条“铁律”证伪了一个假命题。
五
后来我知道了，手指的箕斗就是指纹的形状，若是封闭的就是斗，开口的就是箕，斗蓄箕泼，象形道理，十足的人类思维。
然而我这一条封建迷信从我奶奶那里带来，城市中的孩子竟不知道也看不透。自从我出于玩笑帮一个同学看过手指，夸他是“大富大贵”之后，在班级里竟然小小流传出了一阵我会算命的消息。
于是一天午睡后的寝室里，班级里颇有恶名的富二代竟然走到我面前对我伸出了手，“你给我看看呗？”
我捏起他的手，学着影片里的样子在每根手指上磨蹭，不时小声嘀咕着什么。稍微抬头瞥一眼，却看见他当了真，表情严肃地望着我。
过了许久，我终于放下他的手，对他张了口，“你这个呢，不是大富大贵之相，不过也不会穷。”
“哦？”他皱了皱眉头。
“不过，你虽然不能大富大贵但是命也很好啊，你会有很好的家庭和幸福的生活。”
他哼了一声，转身走了。我也收拾东西准备上课去。
他真的不能大富大贵又能温馨幸福吗？谁知道呢。他的指纹实在奇怪，我分不出来箕斗，但我心里却有几分讨厌他。不过如此罢了。
六
城市里的孩子不懂箕斗，但是看掌纹似乎是孩子们都学来的技能，哪条是生命线，哪条是事业线，哪条是爱情线都一清二楚，搭配上男左女右的规矩，看起来竟然还颇像样子。问过之后才知道，是从父母辈那里学来的。然而我没想到在我十几岁的时候，还有人要给我看手相。
大概是命途不同，我的掌纹和我自小见过很多人的都不一样。我的手掌上，深浅的纹样密布，许多线条如丝缕一般缠结在一起，别人有纹样的地方我不见得有，却在“本不该有”的地方新发一枝，总之是完全乱了套。于是在我坐下伸出手时，心里竟然有些恶作剧似的快意。
“你的生命线，不长啊。”
“是。”我自然清楚，我的生命线不仅浅而不长，还在穿过半个多手掌后从中间断开了。
“那我有大灾大难吗？”，我反追过去。
“啊，说不得……说不得。总之……都是可以解的。”说着他拿眼睛瞟了我一眼，我脑中恍然浮现出了多年前给别人看箕斗的画面。
我笑了，起身走开。
我的身体早就抱恙，医学诊断有时甚至按月领取，中医诊过脉后也托词“脉相虚弱”，假如我真的突然一场病就化为尘土，又有什么奇怪的，我又有什么好躲的呢？故事里的主角，难道面对道士的阻拦就服了软，就能避免故事的发生吗？
七
三岛由纪夫在《丰饶之海》里让松枝清显二十岁即死，四世转生成形形色色男女，绝美或绝艳，终究逃不脱二十岁。二十岁前寻死，未能逃过二十岁，二十岁时自救，未能逃过二十岁。这是宿命，刻在佛说里。
中国人的宿命，尽管刻在脸上手上和出生时候的星象，等一张嘴去说，最好是瞎了眼的嘴，最好是能说的嘴。不然就是骗子，不灵验，要挨打的。
我不信这个宿命，我信另一个，信我终将死亡，信我终将毁灭。它明天发生我不意外，几十年后也不意外。但它就要到来时，也许我还会举起我虚弱的手，指向我摊开的左掌上中断的生命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