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旁通:孟子旁通(二)
孟子思想被夹缠不清
综合上面这些分析,来看孟子对梁惠王所说的关于义利之辨的话,试作一个结论。
第一,孟子一开始就对梁惠王说,你何必去贪求这种眼前短暂的近利、小利呢?你应该提倡仁义的道德观念,推行仁义的道德政治,才是你长远的大利。因为孟子的中心思想,是想实行中国传统文化的仁义道德之治,所以他对梁惠王就这样直接地提出来,不保留,不婉曲,不虚饰,这态度本身就是一种不问利害的道德行为。
同样是孟子的这个意思——劝梁惠王行仁义政治的意思,假如换了当时另外一些游说之士,例如苏秦、张仪这一班所谓纵横家的谋略之士来说,那么他们就绝对不会像孟子那样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去拂逆梁惠王的意思。这一班人,一定会拐另一个弯,婉转地对梁惠王说:“我有一个使你得到最大利益的长远之计,你梁惠王想不想听?”这样先卖一个关子,吊梁惠王的胃口。等梁惠王很想知道究竟怎么回事的时候,他才慢条斯理地说,现在天下是如何混乱,道德沦丧,人人都在渴望仁义。你不妨如何利用仁义,如何以仁义为口实,颁布一些政令,那么天下的人民都到你魏国来了。你有这许多人民,领土也会增加,国家富强,自然就完成你的霸业了……等等,迎合梁惠王的心理,诱导他听从他们的说辞,慢慢实行仁义的政治。当然,还有一个主要原因,是为了自己有进身之阶。
第二,无论东方或西方,任何一种文化、一种学术思想,都是以求利为原则。如果不是为了求利,不能获利的,这种文化、这种思想,就不会有价值。
从哲学的观点看,一切生物,都有一个共同的目标,就是“离苦得乐”。饥饿是苦,吃饱了则得乐。疾病是苦“,医好了则乐。天气太热则苦,到树荫下乘凉,或到有冷气的房子里,全身清凉则乐。一切生物的一切行为动态,目的都在“离苦得乐”,也就是我们中国文化《易经》上的“利用安身”,也就是现代观念想办法在我们活着时,活得更好。像设法利用太陽能,净化空气,防止水源的污染,目的都是使我们好好地活着,这些都是《易经》中所说的“利用安身”。所以任何文化,任何学说思想,如不能求利,没有利用价值,则终必被淘汰。
即如宗教家们的修道,也是为利。修道的人,看起来似乎与人无争。实际上出世修道的宗教家,是世界上最讲究先求自利的人,他抛弃世间一切去修道,修道为了使自己升天或成佛,这也是为了自已。虽然说自利而后利他,那也只是扩充层次上的差别,其唯利而图是一样的。为了升天成仙之利而修道,这也是为了利。
自从孟子讲仁义,强调了义利之辨以后,影响到后世的重视义利之辨,而渐渐地,后世的义利之辨,又与自私无私之别,混为一谈,以为“义”与“无私”同义, “利”与“自私”不殊。因此汉唐以来,儒家的义利之辨,大多混淆了私与无私之别,两者分不开来。所以谈义利之辨时,往往在逻辑上就会夹缠不清,而使我们现在的一些人仍然弄不清楚,乃至于产生“儒家思想没有什么了不起”的错觉。
因为后世受此影响,每谈义利之辨,就成了谈有私与无私之辨。遂进一步牵涉到中国文化思想的中心,乃至牵涉到人类文化的中心,尤其是政治行为的中心—— 公与私之辨的问题。
以我们春秋战国的历史文化来说,关于公与私之辨,有两派极端相反的思想。一为墨子,一为杨子。其实他们都由道家的思想脱胎演变而来。
墨子讲“义”,但是墨子讲的,和孟子讲的,虽然同为一个“义”,却有不同的观念,含义上是有所差异的。墨子讲的义,是主张摩顶放踵以利天下,从头顶到脚底,都可以放弃自己而去为别人谋利,是彻头彻尾的牺牲自我,以利别人。
而杨子——杨朱的思想,则与墨子绝对相反,他主张“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但并不是我一毛不拔,而你却该全部给我。他是主张天下每一个人都是这样一毛不拔,都能不妨害他人的利益,才为自己的利益着想,假如能做到这样,又是另外一种社会形态了。
如果把墨子和杨子两人的思想,作一番仔细的研究,那会怎样呢?依墨子的思想,要想天下人,人人都自我牺牲,只图利他人,这是做不到的。那么依杨子的思想,普天之下,每一个人都只为自己利益着想,绝对不为别人的利益牺牲一根毫毛,那是否做得到呢?答案很明显,那当然是不行。人类可真是奇妙的动物,固然自私的心理人人免不了。但若要自私到这个程度,却也没有人做得到,更不可能全人类都这样做。反之,要人人都大公无私,也难做到。如果依墨子的思想去做,人人都能大公无私,则天下共利,结果自然很好。或者依杨朱的思想去做,人人都只为自己,绝对不妨害别人,各守本位,不犯他人,也就是现代所说的,争取自己个人的自由,也尊重他人的自由。倘使做到,那么也可天下太平。但这两派的主张,事实上都做不到。
既然墨子和杨子两种极端相反的主张都做不到,只有再看看儒家思想,这是中庸的。中庸不是调和论,是兼容并蓄而仲裁为适可而止的中道。孟子秉承了孔子的儒家思想(但不是秦汉以后变了样的儒家思想),当然是崇奉了仁义之义,向梁惠王提出建议。同时,在提出建议时,也不采用当时纵横家们为博取富贵权势所惯用的游说态度。孟子虽懂得游说的辞令技巧,但却不用,还是很严正地主张行仁由义,极力宣扬仁义的美德,向梁惠王直说只有仁义最好。
我们不妨引用清人的两句诗:“莫言利涉因风便,始信中流立足难。”正好作为孟子对梁惠王直言忠告的风格,其难能可贵的定评。
或者说,所谓义利之辨的道理,就是孔子所谓“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的大义之义。义理之义,义者,宜也之义,并非狭义广义等的义利之义。其实,都是一样,不管是什么伟大的义理,都是力行于义,才能有利于成其为君子,所以这也是利便是义,义便是利的真实道理。
由于义利之辨的文化思想发展下来,到了宋明以后,构成中国文化的商业道德,便有“贸易不欺三尺子,公平义取四方财”的说法。即使专事求利求财的商业行为,也要心存“不欺”和“公平”的义利之辨。可以说这是孔孟文化思想在商业道德上的教育成果。
玩物丧志
孟子见梁惠王。王立于沼上,顾鸿雁糜鹿曰:“贤者亦乐此乎?”孟子对四: “贤者而后乐此,不贤者虽有此不乐也。诗云:‘经始灵台,经之营之。庶民攻之,不日成之。经始勿亟,庶民子来。王在灵圃,麀鹿攸伏。麀鹿濯濯,白鸟鹤鹤。王在灵沼,于(牛刃)鱼跃。’文王以民力为台为沼,而民欢乐之。谓其台曰灵台,谓其沼曰灵沼,乐其有麋鹿鱼鳖。古之人与民偕乐,故能乐也。汤誓曰:‘时日害丧,予及女偕亡。’民欲与之偕亡,虽有台池鸟兽,岂能独乐哉?
这段话,当然不是在同一天里,紧接着前面的一段话说下来的,应该是另一次见面时的谈话。因为这一段谈话,在梁惠王说话的语气上,不像前一段那样生硬疏远,比较上情绪稍见好转。根据司马迁所写的《孟子列传》以及有关梁惠王的历史资料看,梁惠王在初次接见孟子的时候,不可能有书中所记载的那么热忱。史料上对孔孟的记载,孔子最失意倒霉的时候,是在陈绝粮那个阶段。而孟子受困于齐梁之间,也正是他一生中,最不得意的时候。梁惠王如果一死,他只有收拾行李回家的份了。
这段文章,如果以现代的眼光,从字面上去读,似乎并没有什么重大的意义。上面记载说:这次孟子和梁惠王见面的时候,梁惠王正在王室的大园林中散心游览。(用现代的语言或观念来说,东方说是御花园,西方称作皇家花园,或皇家私人的什么堡之类,是王室独据以赏心悦目的地方,门禁森严,老百姓只能站得远远的,看到矗立的围墙,进前不得,就是巨僚百官,也未必能随便进去的。)
梁惠王站在一个大池沼上,抬头看看在树梢上栖息飞翔的鸿鸟、野雁,低头看看园中安详吃草的小鹿。从宫里出来,接触到大自然的景象,心里觉得舒畅而快乐。于是再看看孟子,然后对孟子说:“喂!你们这些讲究仁义道德的贤人先生们,是不是也喜欢这种园林风光?是不是也喜欢这些珍奇的飞禽走兽?”
这种语气,这种问话,当然是话里有话,包含了许多近于令人难堪的意思。假如是现代你我遇到这种场面,可能掉头就走。可是在当时的政治制度、社会制度上,不能如此。更何况孟子,自有他的抱负和立场,不能像我们今日这样做。所以他还是答复了梁惠王。但从孟子的答话中,可以看出孟子的修养。
尽管梁惠王的问话中,包含了轻视的昧道,而孟子的对答,还是持着郑重的态度,还是很严肃的,他用单刀直入,似教训非教训的口吻告诉梁惠王说:
“一个贤者,是要等到天下太平,大家都享受到安乐的生活之后,才会去享受这种园林的乐趣。可是一个不贤的人,即使有了这样的园林,也不会有真正的快乐,而且更不能永远享受。
像《诗经》大雅篇灵台章说的:‘当文王开始准备建筑灵台,仅仅开始计划,如何设计,如何部署的时候,老百姓知道了这件事,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前往,群策群力,共同来从事这项工程,于是在很短的时间内,就提前完工。本来在最初的时候,文王还不打算急着完成这件事,可是,由于百姓们自动自发地来帮忙,所以很快地办好了。’
灵台提前完工以后,在灵园里面游览,看到那些安静悠游的母鹿,身子胖胖的,毛色光亮夺目,在林梢飞翔的白鸟,丰润皎洁、自由回旋。文王站在林沼的岸边玩赏时,又看到了满池的鱼儿,自由自在地游来游去,活活泼泼地在水中跳上跳下。”
孟子继续说:“这诗篇的记载,就说明了文王劳动老百姓来建筑这囿园,而老百姓却喜欢他那么做,把他的台叫做‘灵台’,把他的池叫做‘灵沼’,并且很高兴他有麋鹿鱼鳖可以玩赏。古时候的贤君,就因为能和老百姓同乐,所以自己才觉得快乐。”
孟子借这则文王建灵台的历史故事,向梁惠王提出了一个为君的重点——应该与民同乐。
接着,他又引用《书经》的记载,讲述了一则完全与文王建灵台情形相反的故事。
“当夏朝的暴君夏桀在位的时候,曾大言不惭地说:‘我之于天下,就好比太陽一样,除非太陽灭亡,我才会灭亡。’自夸他的政权和太陽一样是永恒的。可是他施行的暴政,弄得民不聊生,老百姓们恨透了他。所以《书经·商书·汤誓》篇记载:一般的百姓们,因为深深怨恨夏桀而说道:‘你这位如同烈日似的暴君啊!你什么时候才会没落呢?你赶快没落吧!我宁愿和你这暴君一同灭亡,也不愿再忍受你暴政的残害了。’一个作君主的,使人民怨恨到宁愿和他同归于尽的地步,即使拥有美好的台池、鸟兽,又怎么可能安享下去呢?”
孟子这样把握住机会,列举两个历史上的经验。述说周文王是如何深得民心,所以建立了延续七百多年的悠久政权。又相反地指出三代时期的夏桀,遭遇老百姓的怨恨,以致迅速败亡。
在我们现代读到这段书时,或者会感觉到,孟子所列举的这两个史实,其所阐明的为政原则,可以说是大家都明白的普通常识,并没有什么高深的道理。这就是我们读古书应该注意的地方了。
我们要知道,在孟子的那个时代,没有什么社会福利制度,统治者不会去建筑一个公园,和老百姓共有、共享。一起游乐。只有帝王的宫室。才会有如此伟大的建筑,老百姓根本不准去游玩的。所以孟子当时提出这两个史实来,就等于建议梁惠王实施我们现代的共有、共享的政治思想。在时代背景上而言,孟子在那个时代能提出这种政治思想,实在是了不起的。此其一。
同时,我们透过这一段记载,可以了解我们固有的中华民族文化,在上古时候,就早已经有了这种共有、共治、共享的公天下政治思想。自从夏朝开始,演变成家天下的政治制度,所谓帝王世袭的政治制度开始以后,帝王们的享受,才和老百姓有了分别。而孟子在他的那个时代,能劝导一个有野心要据地称雄的人主,恢复共有共享的公天下政治制度,他的主张和这种精神,还是相当可贵的。此其二。
再从后世的历史看,自秦汉以下,曾经有四个时代的类似事件,都与孟子这一节的政治思想有关。第一是秦始皇建筑阿房宫;第二是隋炀帝造迷楼;第三是宋徽宗造艮岳;第四是清慈禧太后造颐和园。这四次著名的伟大宫廷建筑的结果,都印证了孟子在这段书里所说:“民欲与之偕亡,虽有台池鸟兽,岂能独乐哉?”理论的正确性。此其三。
阿房宫与秦始皇
对于秦始皇的阿房宫,唐代的大诗人——和杜甫并称为二杜的小杜——杜牧,曾经构写了一篇《阿房宫赋》,作了很生动的介绍。他一开头就说,秦始皇并吞了六国,统一天下之后,便把四川的山头,砍伐得像秃子的脑袋一样,而把这些砍下来不可胜数的木材,运到咸陽去建筑阿房宫了、试想看看,台湾也是盛产木材的地方,经过日本人五十年的砍伐,也没有被砍得山头光秃秃。而四川的面积,比台湾大上若干倍,他为了建筑自娱的阿房宫,一下子把那里的树木砍光,该有多少木材?同时这些木材的砍伐、运输,制成梁柱门窗等等,又需要多少人力呢?
何况这仅仅是建筑材料的一部分而已,还有石头等等其他方面的建材,以及施工建筑的人力物力,更是难以统计了。花费这数以万计的人力和物力,建起来的阿房宫,又是个什么样子呢?
占地是方圆三百多里,高到看起来快接近天日了。从北面的骊山一直南下,转向西边和咸陽连接起来了。把渭川和樊川两条河川的水,也引导流进了阿房宫,造成了宫里的人工河流湖沼。五步一楼,十步一阁的,华丽精巧,各种不同型式的宫室,像蜂室那样多。在水上架的长桥像卧龙一样。凌空搭的复道,从宫殿下面通到南山的山脚下,五色缤纷,有如挂在天上的彩虹。在这许多宫室中,每一间房子,一天之中,都可以变换成四季的不同气温。
秦始皇又把没收来的六国的财宝、美女,全都集中到这阿房宫来,把人家的鼎当作煮菜饭的锅子用,把玉当作石头用。妃子上万,早晨这些宫女打开镜子梳妆,那些镜子有如夜空中的繁星那么多。飘拂在窗前的长发,有如乌黑的浮云。渭河的水每天早晨上涨,浮现了一层滑腻粉红的颜色,原来就是阿房宫里所流出来的宫女们洗除脸上隔日胭脂的水。半山腰袅袅上升的云雾,却正是阿房宫焚烧椒兰等等贵重香料的烟雾。秦始皇这位暴君,就在这个走进去难分东西南北的阿房里朝歌夜宴地享乐。
这样秦始皇就快乐了吗?大不然。司马迁在《史记》里写道:秦始皇因为想求得长生不老的药,听信了一个方士卢生的话,必须隐秘起来,才可以求到不死的药。他就住进那隐秘的复道里,往来于二百七十间密室里作乐。除了他要杀人时,狱吏见得到他以外,丞相大臣,和七十名博学之士,都只有照他传来的命令办事,根本见不到他,更谈不上提什么意见了。后来这位卢生和一位自韩国来的侯生商量,认为秦始皇如此专断横暴,嗜杀而好贪权势,不可以替他求仙找不死药,于是双双逃走了。秦始皇知道这个消息,大发脾气,活埋了四百多人泄愤。
像这样躲在复道里一天到晚发怒杀人,又有什么真正快乐可言呢?正如孟子说: “虽有台池鸟兽,岂能独乐哉?”
《三辅黄图》
或者说小杜生于唐代,比秦始皇晚生了七八百年,况且阿房宫被项羽进咸陽时,放一把火烧掉了,他在赋中的描写不一定实在。小杜的《阿房宫赋》,是否有史料为依据?或是仅凭他的才华和想象写成的?无法考据。但是紧接着秦代之后的汉人记录,应当不会太离谱了。
《三辅黄图》这本汉代的著作里,记载着说:阿房宫又叫做阿城。原来是秦惠王在这里建造宫室,还没有完工就死了。始皇统一天下以后,就选择了这个地方,扩大范围,建筑阿房宫,占地方圆达三百多里,造了许多离宫别馆,跨过了山谷,把一望无际的高山大岭都遮盖起来了,专门供秦始皇车辆通行的道路,从宫室到骊山,就有八十多里长;并且在南山的顶上,建筑了一道巍峨雄伟的阙门,高高矗立在上,似乎和天上飘过的云彩相接;还开了河道,远远地把樊川里的水,接引到阿房宫里来,灌进壮阔的池沼中去。仅仅是阿房宫的一处前殿,从东到西有五十步宽,约三十丈(汉朝度量衡制度,很难考实),南北之间则有五十丈深。上面可以坐上万的人,下面建有五丈旗,用最贵重的建材兴建,横梁是用木兰架设,门则用磁石砌成。仅仅一处前殿,就这么瑰丽,正殿和其他宫室的情形,就可想而知。另外还有四通八达的双层高架复道,和那些楼阁连接起来,而且通往咸陽。
证之这一段汉人的记载,和小杜的描写相比,除了杜赋的文体更美,易于使人记忆外,同阿房宫实际状况是极相近的。
还有更可靠的史料,那是在《史记》中,司马迁叙述了鸿门宴上项庄舞剑志在沛公的一段故事后,立即就说:项羽知道汉高祖自鸿门逃回坝上,引兵他去,便 “引兵西屠咸陽,杀秦降王子婴,烧秦宫室,火三月不灭。”这寥寥的“火三月不灭”五个字,可以说完全证实了那些笔记、诗赋的可靠性。在今年(一九七七年)不久前,美国加州的一场森林大火,毁了那么广阔的山林。当然,林木蔓延起来比较快,但也只延烧了个把月。而阿房宫的大火,却烧了三个月之久。这一比较,就可见阿房宫规模的恢宏了。
然而秦始皇又享受了多久呢?可以说,阿房宫动工之日,正是秦朝政权开始崩溃的时候。杜牧在他的《阿房宫赋》结论说:
使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独夫之心益骄固。戌卒叫(陈涉一呼揭竿而起),函谷举(汉高祖进兵),楚人(项羽)一炬,可怜焦土。
呜呼!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嗟夫!使六国爱其人,则足以拒秦。秦复爱六国之人,则递三世可至万世而为君,谁得而族灭也。
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他的这一结论,正是孟子对梁惠王所说“虽有台池鸟兽,岂能独乐哉”这句话的发挥。尤其是“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两句话等于指责了隋炀帝的错误,也为后来的宋徽宗、慈禧太后这些人作了预言。
迷楼与隋炀帝
可不是吗?且看隋炀帝这位著名的荒婬皇帝的行径,他早上调戏后母被发觉,恐怕他老子杀他,派人秘密杀了做皇帝的父亲。当天晚上对后母逞了兽欲,第二天就发丧即皇帝位,又把他的哥哥杀死。
第二年的季春三月,就驱迫二百万名壮丁,在洛陽建筑宫室。远从长江一带和广东等地,收集奇材异石。又向全国各地搜罗珍奇高贵的花草树木、飞禽走兽,运到洛陽,布置在宫廷的园林中,供他赏玩。同时特别开一条水路,把汴河的水引到离宫中,并造龙舟,供他在水上游乐。他所建的宫廷园林,占了方圆二百里的广阔土地。在园林中又造了一处人工海,周围有十几里路。海上又想象方丈、蓬莱、瀛海等三处仙岛,建起人工岛来,高出水面一百多尺。台、观、楼、阁、宫殿等等,连绵地分布在山上。海的四周又建筑了十六处庭院,每院都住有许多美女,每院的主持人,都给予四品夫人的高贵头衔。海里的荷花、宫殿前的花木,如果到秋冬季节自然凋谢了,就命人用纸或绢缎,制造假花,安放在树枝上和水中,只要褪了颜色,就随时换新的。十六院的食物,更是互相争求精美,来讨好他的胃口。至于他驱使八万人拉着他的龙舟,经运河到扬州游玩,船只相接二百多里的奢侈行为,是人人都知道的。
他又曾驱使一百多万壮丁,作历史上的第六度修筑长城。历史上记载,他搞这些用来自娱的工程,所驱迫的四百万人力,其中一半以上累死在工地。
不但是人民受到迫害,就是连鸟兽,也不得安身。他为了要做一件新的大氅,在即位后的第三年,通令天下各州各县,进贡白鹤的羽毛。于是全国上下,都纷纷捕白鹤取羽毛。当时在四川的乌程县里,有一棵十丈多高的大树,上面有一个很大的鹤巢。可是树太高了,没有办法上去捕鹤,也无法张那么高大的网罗。但是,如果不将这鹤的羽毛取来进贡,就犯了欺君之罪,是要杀头的,弄得不好,甚至会诛九族的,于是老百姓只好砍伐树根,准备把树弄倒了,以便捕鹤。大概是树上的大鹤,恐怕这样会伤害到小鹤的生命,所以在树上拔下自己身上可以制大氅的羽毛,投到地上来。而诌媚的地方官,不念鹤自己拔毛的痛苦,反而说是一种祥瑞的征兆。报告到宫里,讨隋炀帝的欢心,以期博得一个加官进禄。
他建筑了这些地方,经常在有月光的夜晚,带上几千名美貌的嫔妃宫女,都骑了马,在大园林中夜游,而且还特别作了歌曲,在马上演奏歌唱。可是,这样还不满足,他后来又认为宫殿虽然壮丽宽敞,可惜没有曲房小苑,幽轩宫室。如果再有这一类型的布置,就更快乐了。于是他身边的侍臣高昌,介绍了一位高明的建筑设计师项升。依照他的愿望,设计了一张蓝图,呈献到宫里。隋炀帝看了以后,非常满意。立即下令向天下搜索材料,又征调了几万名壮年男子,建造了一年多才完工。所花费的钱财之多,难以统计,连国库也因此空虚了。这座新的建筑,除了华丽以外,更十分精巧别致,是自古以来所未有的。人们走进去了,往往会整天都找不到出路。隋炀帝重重地赏了项升为五品官及千匹库帛外,更得意扬扬地对近臣说: “即使是真的神仙到了这里,也一定会迷了路的,这真好比一座迷楼。”于是后世的人也都管它叫迷楼了。
迷楼建好以后,隋炀帝在里面的荒婬生活,更是不忍卒睹,不忍卒闻,也不忍去说了。到后来健康大损,虚弱得终日昏睡,无法清醒。到了夏季,一天要喝几百杯水,面前放一大块冰,还是口渴得烦躁不安。最后,隋炀帝再度南游到扬州,被起义革命的百姓抓住,他想饮毒酒自杀被拒绝,最后被宇文化及叫人用绳子把他勒死了。
而他在洛陽的迷楼呢?当唐太宗起义,提兵打到京城,看到这座迷楼,便说: “这是用千万老百姓的血汗脂膏建筑起来的哪!”于是就下命令把迷楼烧了,也是烧了好几个月才烧光。这又是孟子所说“虽有台池鸟兽,岂能独乐哉”的另一形态的印证与发挥吧!只可惜那时候的人,没有充分发挥与民同乐的思想,致使素称英明的唐太宗,也和项羽及清末的八国联军一样,都做了“焚琴煮鹤”、大煞风景的事。
这位荒婬到极点的君主,穷奢极侈,看来是享尽了那种皇家宫室的园林之乐。事实上,不但当时是喝凉水,对冰盆,甚至还落得一个被勒死的结果。所以后代诗人李商隐的隋宫诗便有:“乘兴南游不戒严,九重谁省谏书函。春风举国裁宫锦,半作障泥半作帆”的感叹。春秋时代的齐景公,也建筑供给自己玩乐的一个台,并且还想造一座大钟,当时的贤相晏子便反对面劝谏说:“敛民作钟民必哀,敛哀以谋乐不祥。”
艮岳与宋徽宗
至于宋代那位被金人俘虏了十几年,终于死在异邦五国城——塞北漠地的徽宗皇帝。如果我们说北宋的败亡,就是败亡在他“独享宫室园林之乐”的生活上,并不为过。虽然当时是由一些宦官、奸佞,如童贯、蔡京之流乃至于装妖弄鬼的道士,专政弄权。但这些人之所以能够得他的宠信,掌握到政权,细按史实,都和他的独夫之乐有密切关系,这又是较之秦始皇、隋炀帝,更进一步危害到政治。
擅长揣摩他人心理和巧言令色等谄媚功夫的宦官童贯,一得到徽宗欢心后,第一件事就是跑到江苏、杭州一带,去搜索江南的书画古董,以及各种奇奇怪怪的奇珍异物。在杭州一住,往往就是几个月,一天到晚和蔡京在一起鬼混,因此每得到一件奇珍古玩,派人送到京里时,在信上总是为蔡京说上些好话,再加上一个常到皇后那里画符念咒的道士徐知常,透过大学博士范致虚在京里为奥援,于是徽宗的心里对蔡京留下了好印象,也就从此播下了北宋败亡的种子。
后来童贯在江南搜索珍玩的事,愈来愈大,竟然设立了一个专门机构——“应奉局”,扩大搜括,凡是牙角犀玉、金银、竹藤、装画、糊抹、雕刻、织绣等手工艺品,无一不包,样样都要。每天都有几千人,在那里为皇帝尽义务作苦工,而所用的这些价值昂贵的材料,也是由老百姓负担,皇家是不给钱的,真是使老百姓喘不过气来。
当时苏州有朱冲、朱勔父子,本来是犯法受过刑的人,在蔡京的下面做事,很得欢心。于是蔡京就推荐到童贯的下面听差,而做起官来了。一次徽宗看到童贯送到京里的花石,非常高兴。蔡京从宫廷的内线中,知道了这个消息,就嘱咐朱冲,秘密地搜集浙江的珍异送到京里。最初送去的三株黄杨,徽宗颇为欣赏,嘉勉了一番。这条路子一打开,以后送到京里的花石和珍玩,就越来越多,年年增加,运输的船只,在汴京与淮河之间往来不绝,而被人号称为“花石纲”。因此更得到徽宗的喜爱,而命令朱冲的儿子朱勔,在童贯下面,主持应奉局和花石纲。
朱勔这小人得势之后,横行霸道,真是不可一世,一方面向内府需索,一伸手就是上百万,少也几十万,他说是为了替皇帝办事要用的。皇家管钱的人,谁也不敢说个不字,谁也不敢得罪他,内府的钱就好像是他口袋中的钱了。在民间他更是严搜刻括,巨细无遗,就是穷乡僻境、深山大壑中隐藏的东西,也逃不过他的搜括,老百姓家里的一石一木,只要稍微有一点赏玩的价值,就派兵卒闯进去,贴上皇家的黄色封条,责令原物主负责保管,如果有所损失,就是对皇帝不敬,一定杀头。如果是较大的东西,搬运不便,就连物主的房屋也给拆掉。假如有人家有一件东西稍微畸形一点,又被指为不祥而获罪。在室外郊野的东西,不论是山巅谷底、深渊巨壑,都千方百计,不惜人命找来。运输这些东西的船员们,也是狐假虎威仗势欺人,有时甚至凌辱到州官县官的头上。
这种情形之下,老百姓卖儿鬻女、家破人亡的大有人在,道路为之侧目,而已经种下了后来方腊的一场大乱,严重地动摇了国本。
最严重的是“艮岳”的建筑,徽宗因为没有儿子,心里总是不惬意。有一个也是以画符念咒常常出入禁宫的道士刘混康,对徽宗大谈其风水之道。说什么京城的西北方,具备了调和天地、顺应陰陽的地理。如果在那里堆起一座山来,将地势加高,一定会多子多孙的。徽宗听信他的话,动员老百姓,把那里的地势加高了几丈。后宫恰巧有几个嫔妃生了儿子,于是徽宗更加相信。到政和七年,便命兵部侍郎孟揆,在京城上清宫的东边,依照余杭凤凰山的形势,筹筑一座万岁山。直到宣和四年,一共花了六年的时间,才把这座山筑成,命名为“艮岳”。
艮岳的规模,在徽宗自己作的《艮岳记》里,有大致的记载。尽管只是梗概,我们读了以后,也要惊奇得张口结舌。现代一些国际驰名的什么公园、什么乐园的,比较起艮岳来,也逊色得多。如果阿房宫、迷楼、艮岳这些历代的宫室园林,今天还在的话,中国的观光胜景,恐怕是世界首屈一指。
徽宗自己描写他的得意杰作有一节说:“……按图度地,庀徒潺潺,累土积石,设洞庭、湖口、丝溪、仇池之深渊,与四滨、林虑、灵壁、芙蓉之诸山,最琼奇特异瑶琨之石。即姑苏、武林、明月之壤,荆楚江湘、南粤之野。移枇杷、橙柚、榔栝、荔枝之木,金峨、玉羞、虎耳、凤尾、素馨、渠那、茉莉、含笑之草。不以土地之殊,风气之异,悉生成长养于雕栏曲槛,而穿石出罅,冈连阜属。东西相望,前后相续,左山而右水,沿溪而傍陇;连绵而弥满,香山怀谷。”从开头这一小段文字,就可见这座山的恢宏气魄,把全国的名胜古迹,奇石异木,都集中到这里来了。
宋人张吴的笔记里,还指出了这些东西从各地搬来的运输情形,都是越江渡海,甚至把城廓都凿开来,以便这些巨大的木石,不受损伤地得以通过。
在南宋时候,四川一位僧人祖秀,写了一篇《华陽宫记》,所写的“艮岳”景物,许多是在徽宗自己的记中未曾说到的,可能是艮岳筑成以后,还在陆续增加修建。祖秀和尚的那篇记中最后的描写“括天下之美,藏古今之胜,于斯尽矣”可谓道尽了一切。
而徽宗自己作的记中,结语说:“四面周匝,徘徊而仰顾,若在重山大壑,深谷幽岩之底,不知京邑空旷,坦荡而平夷也。又不知郛郭寰会,纷萃而填委也。真天造地设,神谋化力,非人所能为者,此举其梗概焉。”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比起梁惠王那一句“贤者亦乐此乎”来,更神气得多了。
可是我们再把他被掳以后,押解到女真去的时候,在中途驿馆题的一首诗: “彻夜西风撼破扉,萧条孤馆一灯微。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断天南无雁飞”和他的《艮岳记》放在一起,对照咀嚼一下,真要感慨万千了。这又是孟子所说“不贤者,虽有此不乐也”的照会。
所以清人吴楚材对他有两段极严厉但也极适切的批评。一则说:“徽宗任市井丐儿,为此纵欲逆天之事,其与隋炀帝、陈后主一律也。然炀帝之颈,斫于宇文化及之手;陈后主之身,陨于台城辱井之中;徽宗之命,殁于金虏沙漠之地。天岂有意肆毒于三君哉!无乃自取之也。书曰:‘内作色荒,外作禽荒,甘洒嗜音,峻宇雕墙。’有一于此,未或不亡。况三君兼有者乎?”
另一段说他筑艮岳是“极土木之盛,弹亿万之财,天怒于上而不悟,民怨于下而不知,是时强狄在外,渐为国患,宋之君臣,曾未见其思犯预防之心,而徒今日敛民货,明日劳民力,自古荒婬之君,愚之甚者,未有如徽宗之甚者也。噫!民心既离,天命亦叛,虽有台池鸟兽,岂能独乐哉”他用孟子的话作了结论,也等于演绎了孟子这两句话。
颐和园与清末
但是,正如杜牧说的“后人哀之而不能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清人对宋代徽宗皇帝作了如此严刻的批评,可是清朝的末代,并没有把它当作一面镜子,放在当前,经常对照对照,看看自己可曾变成那副模样?所以后来有了慈禧太后的兴建颐和园,大动土木,搜括天下,弄到民不聊生。当时列强环伺,乘隙而入,强行索取,纷纷要求割地、赔款。后来八国联军一役,西人的坚甲利兵,进逼北京,清廷毫无阻挡能力,结果慈禧这位老太婆只好带着小皇帝,狼狈而逃。
最后终于把清朝祖宗打下来二百多年的江山断送了。幸亏国民革命乃属义师,鼎革之时,还优待了清朝末代皇帝的家室,并且保留了那座用老百姓血汗建成的颐和园,应该为后世万代很好的殷鉴吧!
凤阁龙楼与李后主
检讨了这几个“内作色荒,外作禽荒,甘酒嗜音,峻宇雕墙”的皇帝,贪享园林之乐的结果。我们更想到一位极有诗才的末代皇帝——李后主被俘后的诗:
江南江北旧家乡,四十年来梦一场;吴苑宫闱今冷落,广陵台殿已荒凉。云笼远岫愁千片,雨打孤舟泪万行;兄弟四人三百口,不堪闲坐细思量。又另一阙词: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销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挥泪对宫娥。
写来字字是泪,句句是血。而当时那些吴苑宫闱广陵台殿,以及凤阁龙楼等等的昔日繁华,却不能与民同乐,可见没有“共有、共享”的社会福利,是不会长久的,独乐是不可能的。
在西方国家,当时统治阶层的奢靡状况,也是如此,甚至还要更厉害。西方国家共有共享的社会福利制度、民主自由的思想,那还是十四世纪文艺复兴运动以后的事,距今不过几百年而已。
从这些历史事实,以及李后主的诗词中,我们可以知道,孟子所说的“贤者而后乐此,不贤者虽有此不乐”的两句话,不但是一个国家的政权如此,即使一个家庭的兴衰,每一个人的成败,也都是如此。尽管是做了庞大的事业,拥有千万美金,如果没有中心思想,没有建立起一个道德标准,作为自己立身处世的基础,也是没有用的。因为这些有形的财富,只是暂时属于你的,而不是真正为你所有的。当你到了眼睛一闭,两腿一伸的时候,一块钱也不是你的了,这也就是孟子说的“贤者而后乐此,不贤者虽有此不乐。”
再说,物质环境好,是不是就一定能够快乐?这是一个观念问题,并不是绝对的。固然,物质环境的好坏,可以影响到人的心情与思想。但有高度精神修养的人,同样地能够以自己的心,去转变环境的。如孔子说颜回:“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他自己有自己的天地,并不因为物质环境的影响而有所改变。如果没有中心思想,没有立身处世的道德标准和这一些精神的修养,纵然有再多的财富,再好的物质环境,而他的心理上,并不会快乐的。前面我们所举历史上那几个君主的史实,固然是很好的例证,我们如果再从现代西方国家的精神病学家或心理病学家手上的病例去研究,也可以获得证实——“虽有台池鸟兽,岂能独乐哉。”
梁惠王曰:“寡人之于国也,尽心焉耳矣。河内凶,则移其民于河东,移其粟于河内。河东凶亦然。察邻国之政,无如寡人之用心者。邻国之民不加少,寡人之民不加多,何也?”
孟子对曰:“正好战,请以战喻。填然鼓之,兵刃既接,弃甲曳兵而走,或百步而后止,或五十步而后止,以五十步笑百步,则何如?”曰:“不可!直不百步耳,是亦走也。”
曰:“王如知此,则无望民之多于邻国也。”
“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数罟不入氵夸池,鱼鳖不可胜食也。斧斤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也。谷与鱼鳖不可胜食,材木不可胜用,是使民养生丧死无憾也。养生丧死无憾,王道之始也。
“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库序之教,申之以孝。涕之义,颁白者不负戴手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正者,未之有也。”
“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涂有饿莩而不知发。人死,则曰非我也,岁也。是何异于刺人而杀之,曰:‘非我也,兵也。’王无岁罪,斯天下之民至焉。”
《清明上河图》的背面
当然,由于孟子的伟大人格和高尚的道德修养,一直讲王道政治的精神,也感动了梁惠王,已经渐渐听得进孟子的话了。所以两人在这一段谈话语气中,已经表现出来,不像前两次,一边说:“老头子,你从那么远跑到我大梁来有什么对我的国家有利的办法?”一边却答:“何必一开口就谈利,谈谈仁义吧”那么格格不入了。这次的谈话情形,就比以前融洽一些,好像比较更谈得来了。
所以梁惠王说:“平心而论,我对我的国家已经尽心尽力地去做了。譬如说,在我的国境以内,黄河内套,如果遭遇了水旱天灾、粮食歉收的凶年,我就把河内的人民,迁移到河东来;同时在河东征收了粮食,送到河内去,使河内的人,不至于受到饥饿的痛苦。假如是河东遭遇到什么灾害的时候,我也是以同样的方法,去照顾帮助河东的人民,这都是我尽心仁爱人民的事实。你是讲仁义的,要我施仁政的,我这样不是正符合了你的主张吗?现在看看我的邻邦,他们没有这样做,可是他们的人民并没有减少,我曾经照你的理论那样做了,我的人民也没有增加起来。这是什么道理呢?”
梁惠王为什么会提出这些问题来?假如以现代的人口观念来看,世界人口爆满,各国粮食都发生问题,普遍在推行家庭计划,哪里怕人家的人口不少,而自己的人口不多呢?固然他那样应付凶年歉收的态度,也是理所当然,政府应有的责任。但在方法技术上来说,弄得老百姓搬来迁去,那么辛苦,也未必是最好的措施呢!
可是我们必须先了解战国的时代文化背景。战国的诸侯各国,虽然不同于西方的封建制度,但人民、领土、政权,都是诸侯们的私有财产,自然领土越广,人民越多,实力、权势越大,在国际间的地位就愈高,就能称雄称霸。由于那时还没有国籍制度,也没有移民限制,更没有护照的办法,老百姓可以比较自由迁徙,哪一个国家富强,可以过更好的生活,就可以搬到哪一个国家,作他的国民。而在战国当时,天下——全中国的人民,只不过几千万人而已,真正是地广人稀,和近代的情形大不相同。这一分析之下,就知道当时梁惠王对孟子提出这个问题来,是有他的道理的。
那么孟子怎样答复呢?他说:“你梁惠王喜欢打仗,我就以战争来譬喻给你听。在作战的时候,战鼓一响起来,部队向前冲锋,双方接近战斗以后,一直怕死的兵将脱了战袍,丢了兵器往后逃走,有的逃了一百步才停下来,有的跑了五十步就停下来,而跑了五十步的人,却讥笑跑了一百步的人胆小。你梁惠王觉得讥笑得对吗?” 孟子这样反问,等于设了一个圈套,先把梁惠王套住,这是他谈话技巧的高明,如果写文章,则是一种有层次,设伏笔的手法。由此足见孟子这个人不是后世一些腐儒所说的那么迂阔。
果然,梁惠王说:“当然不可以讥笑别人,他们不过没有逃一百步,但同样的是逃亡退却啊!”
于是孟子说:“你既然知道这个道理,那也就不必希望你的老百姓会比邻近国家的更多了。”
孟子说梁惠王好战,老实说在那个时代,谁不好战?如不打仗,就难以生存,就不叫做战国时代了。梁惠王为了恢复他父亲魏武侯、祖父魏文侯时代的那种辉煌的局面,只好求之战争。但也确有好战之过,像他派庞涓去打齐国的那一仗,是大可以不打的,结果庞涓战死,吃了一个大败仗,实在是人谋不臧、自食恶果之报。
不过孟子的话,还是说得相当委婉的。他这个比喻的意思是说,你梁惠王遇到凶荒的年岁,移民、输粮,固然是好事,但也只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办法而已。你的邻国是坏,但是你实行这种头痛医头的办法,也只是比邻国好了一点。你不从根本上去着手,除去病源,为国家千秋万世着想,作百年大计,长久之图,怎么可能比邻国的人民多起来呢?
从我们的历史上看,孟子这个话,的确有他的道理。自从战国以后,自秦以下,汉、唐、宋、元、明、清历代除了少数的开国皇帝,或中兴之主,有值得标榜的建树外,大多数的人主,都犯了这种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毛病,很少有为国家百年大计作打算的。
孟子在消极地指出了梁惠王的错误观念后,又继续作积极性的建议,告诉梁惠王实行王道政治,开始时应该注意的基本政策,所谓“不违农时”等等。这一段可以朗朗上口,诵读起来音节铿锵的美好文章,他的内容则是以当时的农业社会经济为基础的政治,从农业的发展,达到农村经济的繁荣,形成国家的富有;由国家的臻于富庶,进一步达到社会的安定,然后在安定中,实现中国文化所标榜的政治精神——养生、丧死。
“养生”包括了人口的增加,生活的不断改善,以及生存的保障,生命的延续。现代西方国家,重视儿童福利,以及老人福利的精神,就是孟子“养生”、“丧死” 的理想范围。也就是我们今日标榜的《礼运》的大同世界理想。所谓“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的境界,也是王道政治的基本精神。
但从孟子这一个具体的建议里,我们可以知道他当时也是所见有限。因为他的出游各国,也只到过中原农业地区,走的地方并不多,比如他所谈的只是农业、渔业、林业三方面的建设,如果他到过新疆、蒙古或者中国西南部分的山区省分,那么“数罢不入持池,鱼鳖不可胜食也”就要成问题了。这些地区哪来的洿池,又从何处去捕鱼呢?又像广西边境和贵州有些地方,所谓“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人无三两银。”又如何去发展平原农业经济?
不过那个时代,还是大禹治水以后,形成以农立国的中原,连发展盐铁之利的理论都还没有确立,在战国时代还没有大行。所以孟子这个具体意见,是将就当时实际的情况,针对当时的经济结构而建议。是有其时间性和空间性的。奈何后世直到清末以前的读书为政的知识分子,死死抓住孟子的这些观念,形成了重视农业而轻视工商业的偏激错误观念,导致产业落后,经济衰退的恶果。
不违农时
但是,在这里要特别注意到“不违农时”的这个“时”字所涵盖的意义,不要光从字面上看。只是依文解义,就无法了解真正的道理。梁惠王身为一国君主,而且也不是过于昏庸的统治者,难道会不懂得农时?谁也不会在寒冬大雪的时候去播种布谷,在六七月的炎炎夏日方才去种西瓜,或者在不宜于种蔬菜的时候去下菜种。而孟子却在向梁惠王建议三点农事上的注意事项时,第一点就讲到“不违农时”,岂不是没有意义的事吗?假如我们注意到历史和地理问题,对于时间——时代背景,空间——地理环境两种因素,共同去体会这句话,就可以看到它的真面目了。
我们知道,在春秋战国时代,各国诸侯,为了达到他们不断互相征伐、争雄称霸的目的,都实施富国强兵的近利政策,便滥用民力,不管老百姓们是不是正在插秧的清明、谷雨期间,或者是立秋、处暑的收割季节,都在那里动用民力,乱搞一阵。同时渔猎也不选地方,不择时候。本来在禽兽产卵生子的时候,是不打猎的,捕到小鱼是该放回水里的。所以渔猎也一样要在适当的时候,不可以任性地乱捕乱猎。在现代也是如此,像用电捕鱼,或用毒药投到水里“闹鱼”,都由法令明文禁止。现在的术语叫做“保护天然资源”。林业也是如此,不可随便砍伐,否则的话,直接的影响,是土地流失,河床淤塞,失去森林的水土保持功能,导致洪水泛滥的灾害。间接方面,甚至影响到雨量减少等气象方面的异常。过去曾经看到许多地方有所谓“童山灌灌”的土山,一个个山头,像婴儿尚未长发的头一样,光秃秃的。因为过去没有什么林务局去管理或经营林业,都是任由老百姓自由砍伐,不知道保养森林。
孟子是邹人,邹在鲁国,即现在的山东。而他所游历的地方——齐、魏等国,即现在的河南、山西一带平原地区,都是农林业和小型渔猎的社会。他又看到当时天下的各国诸侯,包括魏国的梁惠王在内,都在为了扩充自己的权力、土地,设法富国强兵,大量剥夺了老百姓的生产时间和劳力。所以他提出这三件事,对当时的战国,是非常重要,深具价值的。我们非但不可依文解义来读这句话,并且不可轻易放过。所以他提出这些事是实施王道的开始,一点也不错。我们了解了这一层道理,就可知以后孟子一而再地说到“无失其时”、“勿夺其时”,对这“时”字特别重视和强调的道理所在了。
孟子建议梁惠王在国内实施王道政治,社会安定以后,还要提倡家庭副业,譬如五亩之宅,就叫他们种桑养蚕、饲养家禽家畜。然后五十岁以上的人可以穿丝织品的衣物;七十岁以上的人可以天天吃肉了。到达了这种富庶的小康境界,进一步教化老百姓们,发扬孝悌的道德,使年长的人不必劳苦,生活能及帛食肉,国境之内,没有人挨饿受冻。孟子说,假使一个国家经济上的富庶,政治、社会中的安定,到达了这样的情形,却还不能为国际间的政治领导者,不为天下的盟主,是不可能的。
乱世流亡图的文学
再看下面一段,孟子指出当时狗彘食人食,途有饿莩,也即如后世所说“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社会状况。这是一段反面文章。我们从这一小节中,又看到了孟子说话的高明技巧。他是以当代各国社会中的病态,反面地刺激梁惠王,以激发他行王道的政治。
孟子在这里,用“狗彘食人食”,及“途有饿莩”不到十个字,描写春秋战国时的乱象病态,虽然深刻而悲痛,但是,没有经历过乱世的人,也许无法在这寥寥几个字中,体会到战国时代各国的悲惨情形。
在一九三七年,即抗战开始的那一年,许多人进入四川,就亲眼看到一个个饿死的人,躺在道路的旁边,尸体的头上差不多都裹了一块白布,更增添了悲凉的气氛。(当时四川百姓有如阿拉伯、印度的风俗,喜欢在头上包块白布,如古代所称的“缠回”一样。)那都是当年四川军阀们,为了争权夺利,连年内战,为四川造下的恶果。他们打仗争权,所需的经费,都是从老百姓身上榨取而来,真是弄到民穷财尽。他们榨取的方法有两种:一是征收,将老百姓的财物,单方面的强征硬取而去;一种方法是加租税,把租率提高到无法再高了,就有所谓预收。据说在一九二六年北伐前后,四川的军阀们收税,竟然预收到一九六一年的税了。这是当时一个天大的笑话,在军阀们制造的这个天大的政治笑话后面,隐藏了多少老百姓的眼泪和血汗!以四川这样的天府之国,那么富庶的地方,弄到路有饿莩,原因就是军阀的穷兵黩武,以致民穷财尽。
在历史上,这一类的事情也是屡见不鲜的,尤其是在战乱的时候为甚。像五代时南唐后主李煜的父亲李景(原名李景通,后改名李璟,又改名李景),史称南唐史主,他在国用不够的时候,就拼命增加赋税,除了提高税率以外,还增加税目,各种苛捐杂税都来了,名目繁多,简直难以计数。甚至老百姓家里的鸡、鸭、鹅等家禽,同时生下两只蛋,也要征税。到了春夏之间,老百姓庭前门外种的杨柳,当柳絮随风满天飞舞的时候,竟然还要收柳絮税。老百姓在重重赋税压力之下,再也无法负荷,敢怒而不敢言的时候,自然就形成了“予及汝偕亡”这种深深的怨恨。
像这样为扩张自己的权力,乱用民力的君主,往往在生活上贪图享受,耽于声色,每在宫中养些优伶戏子,唱戏作乐。这些伶人当然与民间较为接近,比较了解民间的疾苦,有时就在歌舞上,以幽默、滑稽的方式,将老百姓的心声,在皇帝面前反映出来。所以当李中主征税征到双鹅蛋及柳絮上面去的时候,就有一个伶人演戏时高唱着:“惟愿普天多瑞庆,柳条结絮鹅双生。”这两句深刻的讽刺,成了名句而流传千古,幸而李景故装糊涂,当时没有追究严办。
从孟子说的“狗彘食人食,途有饿莩”这两句话,就知道当时魏国所谓的公府,梁惠王和他的高级干部、大臣豪门们的生活是相当糜烂奢侈,而老百姓却相当穷困。
如果移用孟子这两句话来形容今天的美国,也有点相像。美国人养狗,有狗医生不说,还有特制的狗衣狗帽,以及狗的美容院,为狗理发修毛。平日有专门喂狗的罐头食品,其中牛肉、鸡肉都是上等货,不次于落后地区人们的食物,近来还有狗饭店,专门为那些“天之骄犬”准备它们喜欢吃的东西。在美国虽然很少听到饿死人的事,可是失业的问题却很严重。
孟子对梁惠王指出了魏国当时的不良政风,更加强了语气说,这样狗食人食的情形,你不做一番检讨;路上饿死了人,你也没有开仓发粮去救济。透过这两句话,我们就知道,魏国的政治的确不好。所以孟子就针对梁惠王自夸移民输粮的话,加强了语气说,在这样狗食人食,途有饿莩的情形下,你还自夸河东凶年移民河内,把河内粮食送到河东就是德政。对于死了的人,你还说是天灾,是凶年造成的,并不是政治不好。这种说法,和用刀杀了人,而后说不是我杀的,是刀杀的,又有什么两样?
最后,孟子说,你不必把这些造成人民痛苦的责任,推到天灾荒年上去。如能自己检讨,承认在政治上还没有真正为民谋福利,然后向王道的政治上去努力,那么就可以使天下归心,大家都会拥护你,钦仰你,到你魏国来的人民自然就多了。
读了这段记载,又使人想到五代的一些故事。在唐末以后,乃至于历代变乱的时候,中原的知识分子和高阶层人士,多向南方逃到广东、福建一带避乱。唐人诗所说的“避地衣冠尽向南”,就是这一阶段的事。唐末有一个藩镇王审知,在福建拥兵割据,他的后代曾自称闽王。王审知倒很有大量,收罗了这些自北边逃来的文人名士,都在福建落籍,名诗人韩惺就是其中之一。他在当时目睹唐末的现况,所作的诗中曾有“千村冷落如寒食,不见人烟只见花”的句子,这是何等凄凉的景象(在古代,清明节前二日为寒食节,禁火三天,全国都不举烟火,没有炊烟)。走遍了上千的村落,像是在寒食节的日子,看不见人烟,而郊野的山花,依然开放,却没有人去欣赏,又是多么落寞。光是这诗人笔下的风光,就够使人酸鼻的了。
在明代张式之抚闽的时候,亦有“除夕不须烧爆竹,四山烽火照人红”的诗句,描写战乱的景象。
至于五代诗人杜苟鹤的诗,就是把战乱中的百姓苦难,刻画得更详尽而深刻了。在这里介绍他十首时世吟中的两首,就可见其一斑:
夫因兵乱守蓬茆,麻芒裙衫鬓发焦。桑拓废来犹纳税,田园荒尽尚征苗。时挑野菜和根煮,旋砍生柴带叶烧。任是深山更深处,也应无计避征遥。
其二云:
八十衰翁住破村,村中牢落不堪论。因供寨木无桑拓,为点乡兵绝子孙。还似升平催赋税,未曾州县略安存。至今鸡犬皆星散,落日西山哭倚门。
用文艺的眼光看,这两首七律,不但是诗中有画,而且画中有泪又有血,可不就是孟子见梁惠王时,所说“狗彘食人食,途有饿莩”的放大么?这正如清末日据时期台湾诗人王松的诗说:“不合时宜知多少,生逢乱世做人难。”
谈到五代的诗,又令人想起五代时冯道的典故来。冯道这个人,后代批评他无耻。指责他自称儒者,竟然“有奶便是娘”,前后做了后唐、后晋、后汉、后周四个朝代十个皇帝的官。
但是深入地仔细研究冯道的诗文以及他为官时的作为,当可知道,在他心目中,五代时的那些君主,都是不值得去尽忠的。他之所以历代为官,目的并不在于贪图富贵,而是怕五代那些外族皇帝乱来,毁了中华文化。为了保全中华民族的传统文化,才不得已厕身于那乱世中的宦途,甚至冒天下之大不韪和后世的误解而为官。
这并不是故意捧他,而是有事迹可寻的。像后唐的明宗皇帝李嗣源,就是一个目不识丁的人,各方来的奏章他都不会看,要叫别人读给他听。这位老粗皇帝即位后的第二年,全国丰收,自然很高兴,也不再粗里粗气,一副不像皇帝的样子了,懂得斯斯文文,从从容容和冯道谈起国内丰收、四方无事的乐事。
这时冯道并没有一味圆滑、锦上添花地顺着明宗说话,他却对明宗说:“我以前在先帝庄宗幕府做事的时候,有一次奉命出使到中山去,经过井陉县。那里的地形非常险恶,路况又不好,崎岖不平的,我深恐摔下马来跌死了,所以两手紧紧地抓住缓绳辔口,两腿用力夹住马身,小心翼翼地走,才侥幸没有出事。等走过了这段险路,到达平坦大道上的时候,心理上放松了,手脚也放松了。可不料在这平坦大道上,却狼狈地摔下马来,跌了一大跤。所以我想到,身为一个国家领导人,从事天下国家大业的时候,大概更要时时留意。”
他就这样浇了明宗一头冷水。这盆冷水当然不敢直泼,以免惹祸,于是拐了许多弯子,也可见他用心良苦。
这位不识字的皇帝,倒蛮有器量的,听了冯道的反调,不但没有生气,反而认为冯道的话很有道理,甚至有一点向冯道讨好的意味,接着问冯道说:“今年虽然丰收了,老百姓的粮食够吃了吗?”这种态度和刚刚志得意满的味道不同了,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
可是冯道还是没有阿谀奉承的话,他还是讲实际的情形和正确的道理。所以他说:“农家在歉收的凶年,很可能会饿死。如果是丰收,则所谓谷贱伤农,谷米多了,卖不出高价,还是吃亏受损。所以无论是丰收或歉收,农民的生活都是很苦。我记得进士聂夷中曾经有这样一首诗:‘二月卖新丝,五月粜新谷。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这首诗虽然句子很白话,没有什么文学价值,可是委婉地写尽了种田人家的实在情形,在士农工商四民之中,农民是最辛劳也是最困苦的,这是身为人主不可不知道的。”
明宗听了他这些话,大为高兴,立刻命令旁边的人,把聂夷中的这首诗记录下来,并且要常常朗诵给他听。
我们引述这些历史故事以后,对于孟子这几句精炼的话,才能够有深刻的认识,而了解他在中国文化政治哲学中的重要性,就不会觉得孟子的话枯燥无味,平淡无奇了。
同时,把历史和经书综合起来研究以后,我们更可以发现中国历史几千年来的一大缺失,就是农田水利问题。直到现代,还没有获得彻底圆满的解决。如冯道所说“丰凶两病,惟农家为然。”的农村情形,自汉、唐、宋、元、明、清历代中,除了各有一段极短时期例外,农村都是如此困苦,未获解决。
只有现在三十年来,积极改良土地,建设水库水坝,再加配肥等等措施及农技,才免除了凶年歉收的现象。丰收中又实施了以高市价的标准价格,收购余粮,避免了谷贱伤农的弊病,的确是中国历史上的善举;但农村经济受到现代工商业发展的冲击,新的问题又复不断产生,因此有关当局仍须继续努力。
二郎神和都江堰
而过去几千年来,农田水利问题一直没有解决,尤其黄河的河患,往往造成千百里地田园庐墓为废墟。耕种的田地,住的房屋,乃至于祖宗的坟墓都保不住,这又和孟子所说的中国政治哲学的“养生丧死无憾”的原则违背了。造成这种弊害的,水利不兴的原因尤重。
我国自大禹治水以后,三代以下近两三千年以来,时有水患,而以黄河长江两大河流为烈。黄河的水利,根本就没有治好过;长江的水利工程,有所成就的,也只有上游川西的一段地方,就是远在秦始皇时代治好的都江堰。那是在四川青城山下,灌县县治旁边的一个峡口,名为灌口,也就是杜甫诗中“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所谓的“玉垒”和“离堆”等名胜地区所在。此地筑有一座水坝,在坝上有一座二郎庙,庙中所供的神像,并不是《封神榜》小说中的二郎神杨戳,而是秦昭王时,蜀中太守主持建筑都江堰的李冰父子。
说到李冰父子,现在让我们看看清人钱茂所撰《历代都江堰功小传》中对他们的简述:
秦 李冰
李冰,战国时人。知天文地理,隐居氓峨,与鬼谷友。时张若守蜀,与张仪筑城不就,兼苦水患,乃荐冰代若。
冰营郡治,致神龟,凿离堆,以避沫水之害。壅江作堋,穿郸检两江,别支流过郡下,以行舟船。岷山多梓柏大竹,颓随水流,坐收其利。又引溉田畴,以万亿计。旱则引水浸润,雨则杜塞水门,镌石定水则,傀无失度。作大堰以扼蓄泄咽喉,称都安堰。即今都江堰。蜀以此无饥谨,号天府焉。
冰复导洛通山洛水,与郸别江会新津大渡,穿广都盐井诸陂池,凿南安溷崖,以杀沫水,世咸飨其利,都江堰乃其较著者也。
其作堰,破竹为笼,以石累其中,或镇以石牛石人,设象鼻鱼钩护岸。有石刻《深淘滩,低作堰》六大字,尤心传之妙者,历代尊其法,食其德,立饲致祭,元至顺元年,封圣德英惠王。
至国朝,封敷泽兴济通祐王,载在祀典。
李二郎 王叕
二郎为李冰仲子,喜弛猎,史轶其事,名字无考,世传种种异迹,荐绅先生难言之。可征者,谁作五石犀,以压水怪,穿石犀溪于江南,命日犀牛里,与其友七人靳蛟。又假饰美女,就婚**(第一字:上薛下虫,第二字:左角右粦),以入祠劝酒。或谓即冰为牛斗刺杀江神事傅会之,详见《水经注》。
然考亭朱子云:二郎与文昌,分踞蜀境,是二郎克迪前光,以得全蜀人心者,固有在也。元至顺元年,封英烈昭惠灵显仁祐王。
国朝封承绩广惠显王。
王叕事轶,蜀典姓源韵谱,谓与李冰同时人。方氏通雅作王*(上叕下土),谓与冰同穿二江,其他无闻焉,或亦冰之良佐也。
原来灌口这个地方,河床有一个弯道,每年到了春末夏初的时候,这条江上游源头的雪山上,整个冬天的大量积雪开始融化,雪水自广阔的雪山山脉数以百计的峰头,滚滚而下,汇集到灌口这个隘口时,更是波涛汹涌,声若雷鸣。气势之雄,力量之大,和今天石门水库放水时的情况,有过之而无不及。如不作适当的措施,那么灾害之大,当不止四川一省,可能遍及下游各地,与黄河的水患,互相比恶了。
早在几千年前,李冰父子就想出了“深淘滩,低作堰”之六字真言,以抛流笼的办法,建筑这座都江堰,使这里的洪水不致泛滥。
所谓流笼,是用青竹,剖开以后,浸过桐油或石灰,增加它的纤维拉力,以及防水渍的腐蚀力。再将这种处理过的青竹,编织成长数丈,直径一米多,有六角形空洞(俗称胡椒眼)的竹笼,然后把大大小小圆形——近似鹅卵的石块(俗称鹅卵石),填到这竹笼内,就做成了流笼。
把这种流笼,坝作江岸,作有规则的排列,而堆积成水坝。当洪水冲来的时候,遇到这种流笼,汹涌的水势,就被阻挡,但又从笼与笼之间以及笼中鹅卵石之间的空隙通过,于是就收到了减缓水势的适度效果。堰堤水坝便安全不致被冲毁,也无堤脚被淘空的危险。只是每年要检查一下,发现了腐朽的流笼,就要更换新的。
这座都江堰,就这样从秦代到现在,使用了几千年,堰堤不坏,功能不减。抗战时期,曾有德、英、法、美等许多西方国家的现代水利学者、堤坝专家们,到都江堰共同参观研究,认为常换流笼太麻烦,于是提出计划,以他们的现代力学方法,改建水泥坝。不料还是不行。一下子就垮了,唯有恢复原状,用几千年前李冰父子的老办法。这种流笼,我国现代的水利工程人员,目前还在沿用。但是这种流笼,如果用在黄河,就失去效用。因为黄河的流水混浊,带有大量的泥沙,流过流笼时,泥沙沉淀停滞在石缝间,很快就被淤塞起来,就失去减缓水势的功用,而终被流水冲垮。
这历史上唯一成功的河渠水利工程,也反映出我国几千年来的政治,在经济建设方面,工商发展方面暂且不说,我们这个以农立国的国家对于农田水利的问题,则始终没有解决。
引申到这里,我们透过孟子这简炼的几句话,可以看到中国历史上悲剧性的一面,存在着许许多多的问题,而一直未做到孟子所说的“使民养生丧死无憾”的程度。同时我们也了解,这“使民养生丧死无憾”,也就是孙中山先生所提出来的民生问题。而现在世界各国,各种政治思想哲学,都以解决民生问题为主。民生主义也好,社会主义也好,乃至共产主义也好,不管他们提的什么主张,何项办法,总不外乎解决民生问题。究竟要做到什么程度,各有各的思想,各有各的目标。当然,现在的民生主义,也就是上继孔孟所提出来的中国文化大同世界的理想。但看今日的实际情形,大同理想的实现,还有待我们各方面更多的努力。
杀人和吃人的譬喻
梁惠王曰:“寡人愿安承教。”
孟子对曰:“杀人以梃与刃,有以异乎?”
曰:“无以异也。”
“以刃与政,有以异乎?”
曰:“无以异也。”
曰:“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草。此率兽而食人也。兽相食,且人恶之;为民父母行政,不免于车兽而食人,恶在其为民父母也。仲尼曰:‘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为其象人而用之也,如之何其使斯民饥而死也。”
这段文章的记载上,显示出来,梁惠王大概受了孟子的影响,每谈一次话,态度就好转一次。这次的谈话,比以前几次更好得多了。他一开口就说:“我愿意虚心地专诚向你请教,听取你孟先生的意见。”所以他也没有提出什么问题来发问,只是希望孟子给他一些意见,今后治国该怎么办。这种态度,看来的确是虚心而诚恳的,存心要向孟子请教。
孟子见他那样诚恳,所以答复梁惠王的话,也是诚恳地讲实在话,一点没有虚伪客套。他以问为答地说:“一个人用棍子去打死人和用刀子去杀死人,有什么分别么?”孟子这个问题,可以说是不成问题的问题,所以梁惠王可以不加考虑地立即答复孟子:“当然没有什么分别啊!”虽然用的凶器不同,但杀人的居心,和杀死人的结果都是一样,这有什么不同呢?
在这里,我们又看到孟子谈话的高明了。真是剥茧抽丝,逐步层层深入。等到梁惠王肯定了他的这个问题以后,冷不防,话锋一转,逼进一步问道:“好了,你既然说用棍或用刀,都是一样杀人。那么我再请教你,用刀和用暴虐不良的政治杀人,是不是就有所分别了呢?”
孟老夫子这一逼,可把一个梁惠王逼得转不过弯来了,也许当时被问得愣了一下,梁惠王心里总不肯承认在施行不良的暴虐之政的。但是因为自己身为施政的一国之王,只好眨眨眼,摇摇头说:“当然也没有什么两样啊!”
好了,两个问题一转折,把梁惠王扣住以后,正文来了。孟子于是说:“那么,现在的君主们,厨房里存放着许多肥美的肉类,马厩里养育壮硕的马匹。可是老百姓却吃不饱,一个个面黄肌瘦的;在城外郊野,还有人饿死在路旁。这种情形对照一下,可不等于是纵容驱使禽兽去吃人吗?”
今天在富庶社会中过安定日子的人,或者体会不到这种景象的悲惨,而认为冰柜里多存一些肉,养上几匹马,又算得了什么?殊不知,在古代没有冰箱,也没有冰柜,而内府中的人多得很,储存的肉类不能不多,但是存久了会变质发臭,就只好扔掉。这就是所谓的“朱门酒肉臭”。至于养马,现在大家都坐汽车了,不知道养马的耗费。以前养一匹壮马,比十个人的生活费还多。要给它好的豆料、鸡蛋,还要喝酒,有时候是上好的名酒。那种跑马场的赛马,还要喂整枝的人参。战马当然也要吃得很好,“马无夜草不肥”,夜晚要派人去遛马,还要给马洗澡,真是一笔大耗费。现在有些人不买汽车,因为汽车每个月的油料和保养费太高了,但比起养马来,汽车的耗费又小得多。何况当时的诸侯,并不是光养一匹马,而是养许多马。大夫干部们也养许多马。还有成千上万的战马呢!了解了这些情形,计算一下所需的费用,那么就知道孟子所说的“率兽食人”一点也不假了。
孟子这几句话,反映了春秋战国当时政治和社会状况的大概,同时巧妙地指责了梁惠王与他下面的这些大臣和干部。另段“率兽食人”,也等于说你梁惠王的这些大臣们,和猛兽差不多,你如今就好比带了一批野兽,在那里吞食老百姓的骨肉啊!所以他又劝梁惠王说:我们看到禽兽互相残杀,弱肉强食的时候,都会非常厌恶,憎恨他们,巴不得杀掉他们。而我们民族文化,作之君,作之师,作之亲,你是一国的君主,也等于是全国老百姓的父母,应该像对自己儿女一样,去爱护照顾老百姓。可是,你现在实施的政治,还免不了好像带了一群猛兽去吃人似的暴虐,那么老百姓又怎么不感到厌恶,你又怎么算得是老百姓的父母官呢?
孟子始终是遵奉孔子的学说的,最后他还是引用孔子的话来作结论。
在这里,先要提出一个题外话来研究一下。原文上,孟子引用孔子的话时,是用“仲尼曰”三个字,为什么不用“孔丘曰”或“丘曰”呢?我们知道,孔丘是孔子的姓名,仲尼是孔子的字。依古礼对长辈,是可以称字或号的,甚至于对同辈的人,也只称字号而不称名的,绝对不能连名带姓一起叫。孔子是春秋时人,孟子是战国时人。时间上,孟子已经是晚辈了。而孟子是子思门人的学生,子思又是孔子的孙子,所以孟子比孔子当然是再晚又晚辈了,所以他应该尊称孔子的字号。即如在《礼记》中子思称孔子,也称仲尼,这是中国的古礼。但是到了后来,渐渐变成对长辈不能称字号了。尤其是对自己的父亲或祖父,直接称号,反倒要让人觉得大逆不道了。
孟子在这次谈话中,把孔子的话举出来,他说:“孔子曾经说,第一个制作陶泥人用来陪葬的人,不会有后代吧!”因为他虽然没有用活人去陪葬,但所做的陪葬陶泥人和活的人一样,在心理上,还是存了以活人陪葬的想像——正如许多标榜素食的人,跑到素食馆里,大吃素鸡素鸭。诚然,所吃到的仍旧是豆腐、豆皮、豆干、面粉之类,如果心理上存了吃鸡吃鸭的念头,就和吃荤没有两样。既然这种用代替品假设,而存有一点活人陪葬的心理念头都是不可以、不应该的,又怎么可以活生生地使老百姓们饿死呢?
实际上孟子是指责梁惠王上梁不正下梁歪。领头在那里率兽食人的,就是他梁惠王。只是不便直接指责,才引用孔子这个“始作涌者”来隐喻,指责梁惠王领导无方,自己王府里那么奢侈,领导大臣们也竞相浪费,而老百姓们则无饭可吃,竟然饿死。
梁惠王念苦经
梁惠王曰:“晋国,天下莫强焉,叟之所知也。及寡人之身,东败于齐,长子死焉;西丧地于秦七百里;南辱于楚。寡人耻之。愿比死者一洒之,如之何则可?”
孟子对曰:“地方百里,而可以王。王如施仁政于民,省刑罚,薄税敛,深耕易耨,壮者以暇日修其孝、惮、忠、信,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长上。可使制挺,以挞秦楚之坚甲利兵矣。被夺其民时,使不得耕耨以养其父母,父母冻饿,兄弟妻子离散。彼陷溺其民,王往而征之,夫!谁与王敌?!故曰仁者无敌。王请勿疑”。
他们这一次的谈话,司马迁在《史记》中《魏世家》梁惠王的一段,曾经稍稍提到过一点,语意一样,文字不同。在这里,梁惠王提起晋国。大家应该记得,原韩、魏、赵三国的祖先,历代都是臣事晋国的,后来他们分了晋国的土地,而自己独立称王。现在他又自称是承接了晋国的传统,晋国就等于是他们的祖国。因此梁惠王对孟子从他的祖国谈起。
他说:“我的宗主国在晋文公的时候,曾经称霸诸侯,历史上的强盛情形,你老夫子是知道的。但是到了我这一代,说来真惭愧,倒霉得很,在西方割地七百里,求和于强秦,在南方又常受楚国欺凌侮辱,一直受他威胁。像这样的国耻,我实在忍受不了。我愿意为这些为国牺牲的先烈们雪耻。请问你,我应该怎么做才好?” 梁惠王提到他祖先的光荣历史。其实从春秋大义来说,魏是叛晋的,谈不上光荣。不过当时在中原一带,三晋的确是相当强盛的。这些且不去管它,我们从历史上可以知道,这次梁惠王对孟子所提出来的,正是他那个时候的中心问题。魏国当时为政的重心所在,就是为了雪耻图强。梁惠王先后对邹衍、淳于髡这些谋士的恭敬礼请,也都是为了雪耻图强。当时的各国,走富国强兵的路线,大多也都是为了雪耻图强。这是战国时代,国际间一种共同的情况——相当于个人的冤冤相报。在循环报复的思想下,绵延了几百年的国际战乱,这是值得注意的。
仁政之道
对于梁惠王的宏图,孟子告诉他,只要有百里的小小领土,如果做得好的话,也一样可以成为国际上的领导国家,可以达到以王道统治天下的目的。他继续告诉梁惠王治国之道,要用王道仁政的精神,不要用存心去统治别人的霸道思想。所以,他要梁惠王第一步实施仁政,其次要注重教化。
怎样施仁政?孟子对梁惠王列举了几点施仁政的作法。当然,这只是仁政的作法,不是仁政的最高目的。
孟子列举仁政的要点,第一是省刑罚。刑与罚是法治上的两种精神,有所不同,但却是相辅相成的两个重点。孟子这里告诉梁惠王,对于刑罚的施为,应该以省略为上,不可太苛重。法治并不是和王道完全相反的,法治也是王道治国的治术之一,不过在王道的精神之下,法治要简明,不可繁重严苛。王道是要以仁义为本的。
后世儒者有的只讲仁义,主张不要刑罚,有的法家主张治国不能用仁义,都是失之于偏。所以唐代的学者赵蕤,在他所著的《长短经·政体》篇中,对于严刑罚,曾引孔子的话,作了这样的评议:
孔子曰:上失其道,而杀其下,非礼也。故三军大败,不可斩。狱犴不治,不可刑。何也?上教之不行,罪不在人故也。夫慢令谨诛,贼也。征敛无时,暴也。不诚责成,虐也。政无此三者,然后刑即可也。陈道德以先服之,犹不可;则尚贤以劝之,又不可;则废不能以惮之,而犹有邪人不从化者,然后待之以刑矣。袁子曰:夫仁义礼智者,法之本也;法令刑罚者,治之末也;无本者不立,无末者不成。何刚?夫礼教之法,先之以仁义,示之以礼让,使之迁善,日用而不知。儒者见其如此,因谓治国不须刑法。不知刑法承于下,而后仁义兴于上也。法令者,赏善禁婬,居理之要。商、韩见其如此,因日治国不待仁义为体,故法令行于下也。故有刑法而无仁义,则人怨,怨则怒也;有仁义而无刑法,则人慢,慢则奸起也。本之以仁,成之以法,使两道而无偏重,则治之至也。故仲长子曰:或秦用商君之法,张弥天之网,然陈涉大呼于沛泽之中,天下响应。人不为用者,怨毒结于天下也。桓范曰:桀纣之用刑也,或脯醢人肌肉,或刳割人心腹,至乃叛逆众多,卒用倾危者,此不用仁义为本者也。故曰:仁者法之恕,义者法之断也。是知仁义者乃刑之本。故孙子曰:令之以文,齐之以武,是谓必取,此之谓二。”
赵蕤所引用孔子及各家的话,对于王道政治中,刑罚与仁义道德的关系,相辅相成的功能,体用本末的作用,实在可以视为孟子这里“省刑罚”三个字的阐扬。也是王道精神并不排斥刑罚,以仁义为本,以刑罚为用,而辅仁义教化之不足的最好说明。由此我们也可以了解孟子动辄称仁义。但是对梁惠王说仁政,只说“省”刑罚,而不说“去”刑罚的原因。所谓“治国不须刑罚”,那只是秦汉以后腐儒们的迂阔之见。
孟子指出仁政的第二个措施,是“薄税敛”,减轻国家的经常税赋,减轻公府的公费、规费和临时的稽征。像秦始皇造阿房宫、宋徽宗之造艮岳,征用民财,就是敛,征用民力,就夺时。老百姓这一些额外的负担和经常的税赋,都要减轻,否则的话,征敛太多太重,则等于杀鸡取卵。弄到民穷财尽,路有饿莩,则无从征敛。能够薄税敛,则藏富于民,国家自然富足,国库自然充裕。现代的名词,所谓“培养税源”,也就是薄税敛的道理。
仁政的第三个重要措施,孟子提出“深耕易耨”四个字。这是农业技术上的两件事。“深耕”就是将泥土耕得更深一些。如此使植物吸收更多养分,成长得更好。 “易耨”,耨就是江南一带所谓的耘田,又叫作芟草。秧苗插下去以后,过一段时间——大多在谷雨之后,要把秧苗四周长的杂草除去,以免消耗浪费了土地中的养分,使秧苗长得更好。在台湾,我们常在季春时节,看到农民跪在水田里,两手在地上划圈圈一样,把秧苗四周的杂草压到土里,不但却除了杂草之害,这些杂草又可腐化成有益的肥料,这就是耨。而所谓“易耨”,应该包涵了轮作的意思。同一块土地每年种同样的庄稼,会长得不好;如果轮换一下,今年种稻,明年种菜,那么两种植物都会长得比较好,这是古人早有的常识。农业方面是有许多技术的,这里因为古代文学的精简,只用四个字来代表农技。所谓“不夺农时”,用现代的语言来说,就是要教老百姓把握时空、勤于耕种,改良农业技术来增加生产。
综合以上三点,王道政治的重点,第一是法治,第二是财政,第三是经建。孟子说在法治上做到了省刑罚,财政上做到了薄税敛,农业建设上做到了增加生产,便可使社会安定、丰衣足食,然后进一步再提高教育水准。
在少年人、青年人空闲的时候——正如《论语》中孔子说的“使民以时”—— 在最适当的时间,也就是前面所说“不夺时”,不在农忙时耽误耕作的空闲时间,教化少壮青年,具有孝、悌、忠、信的修养与行为。在个人的品德上,对父母尊长,能够善尽孝道;对兄弟姊妹,同辈朋友,能发挥友爱的精神;对人对事,能殚智竭虑,做得最适当,能够言而有信,不虚伪诈欺。人人如能如此知耻,自立自强,在家的时候,这样孝友父兄,到了社会上,能以这种品德待人处世,那么就形成了孝、涕、忠、信的大家庭。各个家庭如此,便成了孝、涕、忠、信的社会。扩而充之,就是孝、悌、忠、信的国家。
到了这个时候,不必拿兵器去作战杀人,在文化战、政治战上,就已经打了一个大胜仗。如果必要打仗时,你纵然教老百姓拿了木棍,去挞伐秦国、楚国这些具备坚甲利兵的国家,他们也会勇敢地涌上前去。
孟子告诉了梁惠王施仁政的作法之后,又返过来,从另一面分析当时邻国敌国的国情,告诉梁惠王说:“现在他们这些国家,都是不管老百姓的死活,乱用民力。不问农忙不农忙,说打仗就随时征调老百姓去打仗,使老百姓不能耕田生产,无法过农业社会的安定生活,弄得人人家园破产,上不能奉养他们的父母,致使他们的父母也冻死饿死。强迫出征,和兄弟妻子就因此而离散。像这样,等于把自己的百姓扔到水里淹死,推进深坑泥淖活活埋了。”
这种征役之苦,后世在唐代杜甫的《兵车行》和《石壕吏》等诗中,有详细的刻画,这是大家都能熟诵的。在明末,一名进士杨士聪的凶年四吟中,也有深刻的写照,其中两首写道:
名将重威信,过师从枕席;平日少抚练,临戎增叹喷;贼焰既已炽,调发杂主客;强者太狰狞,弱者不任革;缘村掠民蓄,孰操自完策;贫民无立锥,更复遭奇厄;谈笑借汝头,聊以充斩馘。
杀运珍生人,轻细如蠓蠛;兵荒已半死,岂堪罹病孽;春来渐多疫,什九剧绵囗;蠢凶既草萎,良谨或兰折;道路续新鬼,亲属累死别;贫民无棺敛,委弃空痛结,横尸陈道衢,端为鸟鸢设。
这两首诗的文艺境界如何,且不去讨论,但说得是相当沉痛的,例如:“谈笑借汝头,聊以充斩馘。”是说借用老百姓的脑袋,造成自己的功绩,等于满清时代所说的,大人的顶子,是血染红了的(隐喻清朝大官们的红缨帽)。其余如“横尸陈道衢,端为鸟鸢设。”这就是穷兵黩武的结果,一副悲惨世界的画面。如今百余年来,我中华民族即经常在此浩劫的笼罩下,国家多难,人民不幸,实令人不胜慨叹!
还有前面引用过的一位五代朱梁时诗人杜苟鹤,也有两首诗感慨这种“陷溺其民”的暴政所造成的社会状况。他在赠朋友张秋浦的诗中写道:
人事旋生当路县,吏才难展用兵时。农夫背上题军号,贾客船头插战旗。把“夺其民时”的情形,写得入木三分。
又在一首题为《旅泊遇郡中乱》的诗中写着:
握手相看谁敢言,军家刀剑在腰边。遍搜宝货无藏处,乱杀平人不怕天。古寺折为修寨木,荒坟掘作甃城砖。郡侯逐去浑闲事,正是銮舆幸蜀年。
孟子早已说过,你这些拼命扩张武力的邻国,把社会弄成这个样子,陷溺其民。如果你实施了仁政,法治上了轨道,财政经济充裕,国民教育水准提高了,人人自立自强,然后再去征伐邻国,自然就天下无敌了。所谓“仁者无敌”,不要对仁义治国的最高原则怀疑,不要犹豫,走向仁义的大道吧!
“仁政”——这个孟子的主张,在现代也还得细细地看的,如果能够施行“仁政”,使人人明白国耻,人人教战,达到国强民富,则自然是“仁者无敌”,最后必能致胜的。
孟子和梁惠王,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到这里告一段落。从他们两人数次的谈话中,可以知道,孟子是始终奉行中国的传统文化,尤其是孔子的学说思想,推行仁义,讲求仁政,期望天下太平,人民的日子过得好。对于当时那些策士,所谓纵横家、谋略家等游说之士,如苏秦者流,为求取功名富贵,讨好君主们扩充权力的心理而不顾老百姓死活的一套主张,他不是不知道的,而是知而不为,不愿那样去做。
人品与器识的评鉴
可是孟子运气相当不好。正当他和梁惠王慢慢谈得来,已经可以劝梁惠王不必怀疑他的“王亦曰仁义而已矣”的道理,不要犹豫去施仁政的时候,不幸得很,梁惠王死了,新王——梁襄王即位,这时孟子即将离开魏国,因为新王上台,一切情形也就不同了。下面就是孟子和这位新王见面后的情形:
孟子见梁襄王。出。语人曰:“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见所畏焉。卒然问曰: ‘天下恶乎定?’吾对曰:‘定于一。’‘孰能一之?’对曰:‘不嗜杀人者能一之。’‘孰能与之?’对曰:‘天下莫不与也。王知夫苗乎?七八月之间旱,则苗槁美。天油然作云,沛然下雨,则苗勃然兴之矣!其如是,熟能御之?!今夫天下之人牧,未有不嗜杀人者也。如有不嗜杀人者,则天下之民,皆引领而望之矣。诚如是也,民归之,由水之就下,沛然谁能御之?”’
这一段文章,写得真好,不要说在古文中,很少有这样生动、幽默的作品,就是在现代用白话文来写,也很难写得如此活龙活现,而又恰到好处。在字里行间,体会一下,蛮好玩的。
魏国的新王——襄王即位了,第一次召见孟子,孟子去了,可是两人见面谈话的情形和内容,没有作客观的直接记述,只说孟子见了襄王以后,出来了。然后由当事人之一的孟子对别人说:这位新王,一眼看上去,给人的第一印象,就不像个皇帝。“望之不似人君”这句话,成了名言,成了大家的口头话。几千年来,直到今天,大家常会借用这句话去批评别人,每个人都可以体会一下,当借用这一句话去批评别人时,自己的心理、情绪上,是什么状况,那一种心理状态也是颇为复杂、微妙而难以形容的。
孟子又补充一句说:等到接近他时,再仔细地看看,他一点谦虚之德都没有,一点恐惧戒慎的心情也没有。我们知道一个越是有德的人,当他的地位越高,临事时就越是恐惧,越加小心谨慎。尤其当时的魏国,在战略地理上,处于四战之地,强邻环伺,而又已经打了几次大败仗,正是国势不振的时候,他应该知道,这个国君是不好当的。别说是这样一个国际现势,就是天下太平,身居如此高位,也该诚惶诚恐才对,可是梁襄王一副公子哥儿的作风,满不在乎的样子。所以孟子说他 “就之而不见所畏焉”。不但一国君主应该戒慎恐惧,就是一个平民,平日处世也应该如此,否则的话,稍稍有一点收获,就志得意满。赚了一千元,高兴得一夜睡不着,这就叫做“器小易盈”,有如一个小酒杯,加一点水就满溢出来了,像这样的人,是没有什么大作为的。
这两句话,是孟子叙述他观察梁襄王以后所得的印象,好像是替梁襄王看相。当然,这个看相不是看眼睛如何?鼻子如何?运气又怎样?这是一般江湖术士的看相术。中国的传统文化中,对于“识人”的学问,有好几部书。汉末有刘劭的《人物志》。最近的有清代曾国藩的《冰鉴》。《人物志》,可视之为看相的书,也就是识人之学。所谓“形名”之书,也可看作是现代研究人事管理,不可不读的书。里面是讨论人的器宇、器度、神态等问题。其实说到看相,中国很早远在战国时代就有。在汉代有一个著名的相人者名叫许负,名声普闻朝野,看相看得很准。当然,也有一些是献媚的小人,对人说些好听的话,一味地阿谀奉承,这是另外一回事。但从一个人外在的言默举止,而看他的内在品德修养,也是一件很难的事。以现代的名辞来说,就是品质问题。现代的工业产品,要加强品质管制,就是每一种产品,有它一定程度的规格,这种规格,就是起码的品质。产品有一定品质,出厂前要用科学方法,精密仪器鉴定,超过标准规定的是优良品质,不及的就是不良品质,必须淘汰。人也有各人的品质。人之所以成功,自有他器度,有优良的品质。而看人的器度好坏,也如同鉴定东西品质好坏,从外形上即可看出一样,从人的言默举止之间,即可看出此人之气质如何。如所谓“龙凤之姿,天日之表”等对帝王人物的评语,就是对器度的描写。如形容汉高祖的隆准、龙颜等等,表面像龙的那个样子,鼻子高高的,下面大大的像一颗独蒜头,嘴巴阔到耳根边,睁大了两个眼睛,好看不好看呢?不去管他。也有人说明太祖朱元璋的相很像猪,指现在故宫博物院收藏的那张朱元璋画像是假的,而在庐山天池寺的一张才是真的。我看过庐山天池寺那一张被指为真的明太祖画像,真的就像一个猪头,所谓五岳朝天,嘴唇特厚。在我看来,庐山那张是假的,故宫那张是真的才对,否则一个皇帝长成那个猪头样子,实在难看!事实上也不可能。这是讲历史故事的闲话。
另外在历史上有两件关于人的器度的故事。也足以证明人的器度,的确是他的内涵修养气质的表现。晋朝著名的奸雄,也是历史上一位半成功的人物——桓温,他代蜀打到了川东,在白帝城看到了几堆砌起的石头,据说是诸葛亮当年作战时,依奇门遁甲,克敌制胜而摆下的八阵图。这时桓温自认为了不起,觉得诸葛亮也不过如此。因而表现出一副很自豪的态度,便向身边一名在年轻时候、曾经跟随过诸葛亮的老兵说:“你是跟过诸葛丞相的,今日你看看我和诸葛公比较起来怎样?” 这位老兵最初连声说:“差不多!差不多!威风差不多,可是……”顿了一下,他又叹了一口气说:“我跟过诸葛丞相许多年,可是诸葛丞相死后,这几十年来,又看了这许多人,可就没有一个比得上诸葛丞相。”桓温听了这位老兵的结论,脸都发白了。
桓温平日就很自我欣赏他的雄姿、风度、气质,认为和晋宣帝、刘琨他们的气质不相上下。他征伐了秦国回来的时候,收买了一个年纪大的女仆人,查问之下,这个女仆人,以前就是刘琨的女仆,自然是熟识刘琨的。这个老女仆一见到桓温的时候,就禁不住流下眼泪饮泣起来,同时对桓温说,“您很像刘司马”。桓温听了她这句话,正中下怀,高兴得不得了,可是还不自满足,再把帽子戴戴好,衣服拉拉平,弄得更端端正正,又问这个女仆,“你再仔细看我,到底像刘司马——像到什么程度?”这个女人一面仔细看他,一面说:“您的面貌很像,就是面皮薄了一点,不像他那么福泰;眼睛也很像,可惜小了一点,再大一点就好;嗯,胡须的样子很像很像,可惜您是红胡子,不像他的乌亮;整个身材也差不多,奈何您不及他高;声音也像,但是您的声音有点娘娘腔。”这个老仆妇,奉命评头品脚,谈了老半天,说得什么都像,可是什么都差一点,都不像。把一个桓温气得摘下帽子,脱了袍子,干脆跑去蒙头大睡,好几天都不快活。此外,例如许劭看曹操,便说他是 “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曹操问裴潜说:“卿昔与刘备共在荆州,卿以备才如何?”裴潜说:“使居中国,能乱人,不能为治。若乘边守险,足为一方之主。” 这些有关历史人物的评鉴,都是绝顶聪明的人旁观者清的智慧之语,当然不是全仗看鼻子、眼睛等五官相法而论人物的。
也是相法
大人物的情形如此,小人物也有小人物的气质。有这样一则笑话:清朝末年,国库空虚,于是鬻官卖爵,设立捐班,定下价格,捐多少钱,便可做多大的官,以资敛取。当时有一个发了横财的船夫,捐了一大笔钱,得了一个七品顶戴,也在礼部学了礼,大概用苦功学了一段时间,在场面上也能摆出一副官架子来了。可是有一次,和一些同一阶层的官员们在一起吃饭,这位捐班出身的大人,在拿起筷子来夹菜之间,仍不改他在船上吃饭时的习惯,右手拿的筷子往左掌心一戳,把两根筷子,弄得齐平。他的这个小动作,被同席的人看见了,一猜就知道他是捐班出身,而且以前可能以是作船夫的。这还是小事。饭后大家坐下来喝茶聊天,其中有一位进士出身的清廉县知事,穿的一双靴子破了,但他仍毫无愧色地伸在前面摆开了八字脚。这位捐班的船夫看见了,于是说,某大人!你的靴子破了。这位县知事听了不但没有难为情,反而举起脚来说:“我这靴子的面子虽然破了,可是底子好得很。” 这是一句双关语,意思是说:我这县官的底子,是凭学问考来的,不像你老哥这个官儿是用钞票买来的,所以羞红了脸垂下头去的,反而是这位笑别人破靴子的船夫。这就是气质的不同了。
可是看人的气度,有时也是不简单的。像这位船夫大人在手心里齐筷子,是很明显的所谓职业的习惯性动作,但也有时一些似是而非的外表,那可就要别具慧眼来辨别了。像《吕氏春秋》说的:
相玉者,患石似玉。相剑者,患剑似吴干将。贤主患辨者似通人,亡国之君似智,亡国之臣似忠。
识人如辨物,那一种似是而非的赝品,最会把人难倒,玉和石,是很容易分辨得出来的。但是遇到一块很像玉的石头,那么珠宝店的专家,也感到头痛了。至于评断宝剑也是一样,普通的生铁所铸,锋刃不利的,一望而知。但是样子很像什么干将、莫邪的古代名剑,也会令古董商人头痛。物因如此,对人的认识就更难。因为人是活着的,是动的,会自我巧饰,所以一个很贤能的君主,也怕遇到那种耍嘴皮子能说善道的辩士,弄得不好就误认他是有真才实学的通人,予以重用而终于误国。历史上更有许多亡国之君,看来非常聪明;一些亡国之臣,看来非常忠心的。例如大家最崇拜的诸葛亮,也把马谡看走了眼,而自叹不如刘备的知人。
鉴识人,见其器度困难,即使是从言默举止有了认识,也是不够的,还必须要更深入地了解他的个性。在苟说的《申鉴》中,有一段讨论到气度的反面个性说:
“人之性,有山峙渊停者,患在不通。”一个稳如山岳,太持重的人,做起事来,往往不能通达权宜。“严刚贬绝者,患在伤士。”处世太严谨刚烈,除恶务尽的人,往往会因小的漏失而毁了人才。“广大阔荡者,患在无检。”过分宽大的人,遇事又往往不知检点,流于怠情简慢,马马虎虎。“和顺恭慎者,患在少断。”对人客客气气,内心又特别小心谨慎的人,在紧急状况下,重要关键处,则没有当机立断的魄力。“端悫清洁者,患在狭隘。”做人方方正正,丝毫不苟取的人,又有拘拘缩缩,施展不开的缺点。“辩通有辞者,患在多言。”那种有口才的人,则常犯话多的毛病,言多必失,多言是要不得的。“安舒沉重者,患在后世。”安于现实的人,一定不会乱来,但他往往是跟不上时代的落伍者。“好古守经者,患在不变。”尊重传统,守礼守常的,又往往会食古而不化,死守着古老的教条,于是就难有进步。“勇毅果敢者,患在险害。”现代语所谓有冲劲,有干劲的人,在相反的一面,又容易造成危险的祸害。
所以认识了一个人的气度,同时还要看他这一种气度在反面有什么缺陷,那么 “事上”也好,“用下”也好,才能达到知人善任的目的。
孟子一见到梁襄王,就说他“望之不似人君”。这是孟子的善于识人。历史上的确有许多不像皇帝的职业皇帝,尤其是生下来就是太子的人,常有不像样的。野史的资料,记载朱元璋统一全国以后,有一次拿起元朝后代皇帝的画像来看,他说: “左看右看,只像是个牛医,哪里像个君临天下的帝王相。”牛医就是兽医的意思。清代最后一个皇帝宣统,有许多人是见过的,他的照片,大家差不多都看过,虽然清秀,但却带着点“我见犹怜”的味道,的确也是“望之不似人君”的一种典型。
从“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见所畏焉。”这两句话,就知道孟子的心目中,已经认为这位魏国新王是扶植不起来的,这时也已经注定了孟子将要离开魏国的命运。
天下定于一
孟子告诉别人——也可能是告诉他的学生,这位魏国新王,还有更妙的事。梁襄王见到孟子,既没有寒暄,也没有礼貌,招呼也不打一个,连“叟”都不叟一下了。忽然间毫不客气地、冒冒失失、没头没脑地捅出一个不着边际的问题来:“怎么定天下?”于是孟子只好答复他:“定于一。”
这一个“一”是什么?一个人?一件事?一个原则?一个战略?或一个国家?到底是“一”个什么?好比佛家参禅的话头,看不出一个确定的意义,你爱怎么想就怎么去想吧。!
可是这位“不见所畏”的公子哥儿想的是一个人,而且这个人就是我襄王自己。所以马上接口问孟子:“哪一个人可以定天下?”这时孟子就他的话告诉他:“只有那个不喜欢杀人的人,才能够定天下。”这时候襄王才明白,孟子所说定天下的人,并不是他梁襄王,而是不喜欢杀人的人。
不杀人的人就能定天下。如果在现代这个时代,我们依文释义,这句话似乎就不通,没有道理。你我不要说不喜欢杀人,即使杀一只鸡也害怕,难道就可以定天下?果真如此,则人人可以定天下了。当然,我们不能作这样的解释。孟子这句话,是指当时那个时代的君主而言。在战国时代的人主——民众的家长,是可以随自己的喜恶,任意杀人,有绝对的杀人权利,没有权能分别的法令,没有绝对合理的规章,人主不必守法,可以生人,也可以杀人。所以孟子这句话,是对当时有杀人特权的人主们而言。
梁襄王说:假如一个人主不杀人,那有谁和他在一起肯来帮忙他呢?大概战国时代,各国君主,都以杀人为务,以杀人来立威,使人畏惧,因为怕被杀而跟着走。自幼在这种人主可以随意杀人的观念下长大的梁襄王,听孟子说不杀人可以定天下,感到意外,所以才问出“孰能与之”这句话来。
孟子听到这个无知的问题,还是开导他,告诉他:“假如今天有一个爱护百姓,不随意杀人的人主,则天下的人都会和他在一起。”孟子还怕他听不懂这个道理,于是又改用比喻的方式开导他说:“您对于田地里禾苗生长的情形,是一定知道的。每年到了七、八月的时候,如果久不下雨,田地干旱,稻子没有水分滋养,眼看就要枯萎了。正当这个时候,炎陽高照的万里晴空中,突然涌来弥漫着水汽的云层,接着充沛的雨水如注地降下来,很快地,那田地里本来已经垂头弯腰,快要枯萎的稻子,就又有了生气,欣欣向荣地伸直了禾杆,生气勃勃地复活成长起来。像这股充沛的滋润力,是自然的法则,又有谁阻挡得了呢?”
可慨叹的,孟子这个枯苗的比喻,恰好就是乱世败政——如战国时代人生境况的写照。
在古代历史上,碰到乱世的时代,人命真如枯苗草菅,有野心的诸侯们,大都是走“残民以逞”——满足私欲的路线。读了《孟子》这一节书,由乱离人命如草菅枯苗,使人联想到明代沈明臣的诗句——“杀人如草不闻声”这沉痛的描述。
接着孟子又说:“今天那些统领人的人主们,各国的国君们,没有一个不是好大喜功,杀人如麻而无动于衷。倘使其中有一位大仁大义的国君,能够施行仁政,体恤百姓,不随意杀伐征战的话,那么天下的老百姓,一个个都会伸长了脖子仰望着,期待着这位君主的领导。如果真的有一天,出现了这样的君主,发生了这样的情形,那么百姓们就会像往下冲的巨流般地归向他。这股自然的趋势,哪里是人力所能阻挡得了的呢?那么这个不好杀人的君主,当然就可以统一天下了。”
这一节,等于孟子的日记,是他自身的历史笔记。当他快要离开魏国之前,非常倒霉不得意,梁惠王虽然谈不拢,结果还是谈得差不多,至少是可以谈,现在这位新王根本“望之不似人君”,谈也不必谈了,只有卷起铺盖走路了。
在这一节记载里,虽然梁襄王的问话不好,而且问得没有礼貌,没有意义。可孟子答复他的话,都是至理名言,是真正的道理。凡是想要作为一国之主的,就要具备这样的胸怀和器度。相反地,也解释了孟子说梁襄王“望之不似人君”的理由。梁襄王没有这种抱负,那么就不能令人见了产生肃然起敬的心理,他的器度、胸襟,都没有那种令人愿意臣服为他辅助的气势。
孟子与苏秦的对照
孟子自从那次见了梁襄王,出来对人说梁襄王“望之不似人君”以后,就离开了魏国。这应该是梁惠王刚刚去世,襄王即位那一年的事情。梁襄王二年,苏秦大约就在孟子之后,又到了魏国,并且以合纵之说,说动了梁襄王,参加了苏秦所主张的六国合纵以抗秦的计划。当然,精确的考据很难说。
这次苏秦访问魏国,和梁襄王谈话的经过,《史记》和《战国策》都有记述,内容差不多,但是《战国策》的记载比较详细而精彩。现在引用到这里,我们可以对照起来,作一些研究。
苏子为赵合纵说魏
——《战国策》原文
苏子(即苏秦)为赵合纵,说魏王(惠王嗣。时襄王二年)曰:大王之埊(古地字),南有鸿沟(即狼荡渠,在河南荣陽东,南至陈入颖,宋以前汁河是其道,今谓之贾鲁河;自荣陽经河陰开封等县,南至商水县,合于汝水)、陈、汝(汝水出今河南嵩县南山,东北过伊陽、临汝,又东南经郊县、宝丰、襄城、郾城,又东南为涡河,旧时自郾城南至西平、上蔡、元季水溢为害,于涡河截其流,约水东注,而西平上蔡之水,仍名为汝水。稗地不至陈,盖夸之。)南有许、鄢(即鄢陵)、昆陽、邵陵(即召陵)、舞陽(今县,为汝陽道,故城在县南)、新妻阝(故城在今安徽阜陽县东南)。东有淮(魏地不至淮,盖夸言之。)颍(源出河南登丰县。东南流,经开封、许昌等县,合大沙河,又东南入安徽阜陽,合小沙河,至寿县入淮)、沂、黄、(上者下火)枣(故城在今山东菏泽县西)、海盐、无疎(《史记》 ——无海盐字,疎作胥,索隐——地阙),西有长城之界(自郑滨洛以北,至固陽。秦魏之界也。今陕西华县西鹿阝西南有故长城,即六国时遗址),北有河外(《史记》索隐——河之南邑,若曲沃、平周等地。案今河南郊县有曲沃故城,战国魏地,非晋都曲沃也。平周,邑名,在今山西介休县。)、卷(魏邑,在今河南原武县。)、衍(故衍城,在今河南郑县北。)、酸枣(故城在今延津县北)。埊方千里,埊名虽小,然而庐田庑舍,曾无所刍牧牛马之地。人民之众,车马之多,日夜行不休,已无以异于三军之众。臣窃料之,大王之国,不下于楚。
然横人(主张连横的人)谋王,外交强虎狼之秦,以侵天下,卒有国患,不被其祸。夫挟强秦之势,以内劫其主,罪无过此者。
且魏,天下之强国也。大王,天下之贤主也。今乃有意西面而事秦,称东藩,筑帝宫(言为秦筑宫,备其巡狩而舍之,故谓之帝宫。),受冠带(谓冠带制度,皆受秦之法。),饲春秋(谓春秋贡秦,以助秦祭祀。),臣窃为大王愧之。
臣问越王勾践(允常子)以散卒三千,禽夫差于干道(即于隧,吴王夫差自刎处,今江苏吴县西北万安山,一句秦余杭山,一名陽山,又名四飞山,山之别阜日隧山,即其地也。吴王代齐后,与晋会于黄池,于是越王袭吴。时敬王三十八年。至元王三年,越灭吴。)。武王卒三千人,革车(兵车)三百乘,斩纣于牧之野(即今牧野,在今河南淇县南。)。岂其士卒众哉?诚能振其威也。
今窃闻大王之卒,武力(《史记》作武士,武卒也。《汉书·刑法志》——魏士武卒,衣三属之甲,操十二石之弩,负矢五十,置戈其上,冠胄带剑,赢三日之粮,日中而趋百里,中试则复其户,利其田宅)二十余万,苍头(谓以青巾裹头,以异于众)二十万,奋击(军士之能夺击者)十万,厮徒(炊烹供奉杂役)十万,车六百乘,骑五千匹。此其过越王勾践、武王远矣。今乃劫于辟臣(邪僻之臣)之说,而俗臣事秦。夫事秦,必割地效(献也)质,故兵未用而国已亏矣。凡群臣之言事秦者,皆奸臣,非忠臣也。
夫为人臣,割其主之埊,以外交偷取一旦之功,而不顾其后,破公家而成私门,外扶强秦之势,以内劫其主,以求割地,愿大王之熟察之也。
《周书》曰:绵绵不绝,缓慢(《史记》作蔓蔓,谓蔓延也)奈何!毫毛不拔,将成斧柯。前虑不定,后有大患。将奈之何!大王诚能听臣。六国从(纵)亲,专心并力,则必无强秦之患。故敝邑赵王(肃侯语)使使臣献愚计,奉明约,任大王诏之。
魏王曰:寡人不肖,未尝得阐明教,今主君以赵王之诏诏之,敬以国从。
苏秦以合纵发起国——赵国的名义来到魏国游说,实际上是为他自己争取功名富贵。他可不管梁襄王像不像人君,一开头,就从魏国的地理形势说起,细说魏国的战略地势,还带上几分夸张,把魏四周的疆界,说得很热闹,并说到魏国人民有如何的多,大吹其牛,给魏襄王戴高帽子。这也就是孟子与苏秦所以不同之处。所谓谋士、说客、纵横之士,都是给别人戴高帽子的,竟然说魏国不下于楚,其实当时南方的楚国,在领土的幅员,地理的环境等各方面,都比魏国强大得多。
接下来,把梁惠王、梁襄王父子下面的大臣,都骂了。他说他们“挟强秦之势,以内劫其主,罪无过此者”,这几句话很严重,等于说梁惠王这些干部都不尽忠。苏秦的这一着非常厉害,他这一骂,把梁襄王下面那些想发表意见的人,一下子就堵住嘴了。
可是对于梁襄王,他还是一顶又一顶的高帽子继续送上去。“天下之强国也”、 “天下之贤主也”,大拍马屁。反正天下事,千错万错,马屁不错。和现代的推销员一样,千方百计也要把顾客说服。而说服之道,戴高帽最安全,也最有效。马屁拍完,在对方听得浑浑淘淘的时候,另一手来了,他立即一个耳光上去,说梁襄王有这么大一个强国,竟然想奴颜卑膝地向人低头,这岂不是太可耻了!
苏秦的权谋
这时,苏秦又举过去历史上吴越之战的故事,同时分析魏国的国力,作为申述他合纵主张的基础。我们不要以为苏秦第一次游说失败,回到家里,读了几年《陰符经》,就把学问读出来了。如今大家从小学读到大学,读了十六年的书,走入社会,找一份七、八千元的工作还不容易。苏秦这里所举魏国的国力,绝对不是他关在房子里,窗帘都不拉起来,头悬梁,锥刺股搞出来的。他在这段时间里,搜集情报,把国际间各国的实力,都弄得清清楚楚,了若指掌了。所以我们大家读书不要读成书呆子。苏秦第一次出来游说的时候,的确还是书呆子,但是第二次出来游说时,就大不相同,各国国防上的机密情报他已清楚得很了。
同时我们了解当时魏国是这样的情形,而孟子见梁惠王时却要他们行仁义之道的仁政,这就好比对一个衰病的老年人,要他不必吃补药、打补针,他一定不肯依着去做,是一样的。
苏秦在梁襄王面前,如数家珍地陈述了魏国当时的局面和战备详细数字,接着又骂他下面的那些大臣、干部们,说梁襄王身边这些亲信的人,都是辟佞之臣,只是会讨好、拍马屁,不会谋国的奸臣,而不是忠臣。苏秦以一个外国人,跑到魏国,居然敢在魏国君王的面前大骂他的亲信大臣,我们就要从这里了解到他当时的背景。
苏秦第一次游说的时候,虽然已花了家里很多钱,有车、有马、有裘,打扮得很像个样子,颇壮行色,但到底是单槍匹马,脑袋是提在手上的,弄得不好,随时会丢掉的。可是这次的苏秦,胜过以前不知多少倍了。他是先说服了赵王接受他的合纵计划,然后是代表赵国去说服梁襄王的。这时的苏秦,不但身边带了一大批助手和卫士,而且还有赵国作后盾,所以他说话的态度就不同了。义正辞严地指魏国的大臣们,以人主之地,与外国结交,贪求近功,不顾后果。其实这些话都是骂梁襄王的,只是他身为一个外交官、一个谋略家,自然不便,也不会去面对面地骂一个他要说服笼络的君主。于是就把这些话、这些责任完全转嫁到这个国家的干部身上,使对方有一个转身的余地。
苏秦的这一着,是骂得相当厉害的,他所指的“以外交偷取一旦之功”这些话的评语,也正和前几年美国国务卿基辛格的情形完全一样。其实呢?苏秦他自己不也正是“以外交偷取一旦之功”吗?由此看来,天下的是非,大多数只能暂时保留一时一地,很难永远成为“公是公非”。
然后,他再引经据典地,说出《周书》的理论。在当时可以说没有出版事业,书籍都是刻在竹片上,非常稀少而珍贵。苏秦引经据典,暗示了他自己很有学问,读过一般人不易读到的书,一方面表示他的计划是有根据的,最后说出他六国纵亲的计划,礼貌地请梁襄王作决定。
那么,孟子形容为“望之不似人君”的这位梁襄王,听了苏秦这番话以后怎样呢?自己责备自己不肖,从来没有听过这样高明的意见,立即签约,全力支持到底。
不过,后来苏秦死了,张仪也来见梁襄王,提倡连横之说,又是另外一套理论,反过来驳倒苏秦的说法。这两篇文章,如果办报纸、杂志,正是社论体结构上的好蓝本。
我们读书,是为了引古以证今,也可由今而鉴古。单看这一篇《战国策》中的文章,记载苏秦说魏国梁襄王的故事,当时情形,是不是完全一样,不得而知。但后代的记载,大部分是不会太离谱的。看了这篇文章,就知道当时是很热闹的了。
由这篇文章,可以了解魏国在梁惠王、梁襄王那个时代,也就是孟子到魏国的那一段时期,魏国所处的国际地位和战略环境,它的历史背景,以及当时的国内情形。了解这些以后,我们可以用现代的立场,去体会一下梁惠王、梁襄王在战国那个时代中,如果采用孟子所提出来行仁政的王道精神,是不是行得通?
当然,孟子对梁惠王所建议的,只是政治哲学上的最高原则,并不像苏秦、孙子等兵法家、谋略家那样,提出立即可以付诸实施的,如“合纵”、“连横”一类的具体办法。不过话得说回来,假定梁惠王或其他国君,接受了孟子这项政治哲学的最高原则,像鲁国接受了孔子的意见,并给予权位一样,那么孟子有了权位以后,自然会提出具体的办法。因此,我们不要随随便便就把“书呆子”这顶帽子往孟子头上戴。
孟子的机锋转语
尽管孟子说(魏)梁襄王“望之不似人君”,但是照这段《孟子》记述的文字来讲,其中含有中国传统文化上政治哲学两个大道理,必须特别留意,不可只为了一句“不似人君”的评语,就轻轻地盖过去,认为孟子对梁襄王的问题,并没有用心去答复。其实他说梁襄王“不似人君”是一回事,他以诚恳的教化对人,又是一回事。
第一个问题,当然就是梁襄王提出的“天下恶乎定”,这个定天下的问题。他问的是如何“定”天下,并不是说如何“安”天下。就中文的含义来讲,这一个 “定”字与“安”字,用在这里,就大有分别了。如照曾子所著《大学》一书的观念来讲,“定而后能安”,也是有它程序上不同之差别。
我们只要了解了前面梁惠王所说,他自己国家的处境,和他个人心理上的烦闷,便可知道梁襄王父子当时在战国互相吞并局势上的困难和不安。再看一看《战国策》上所记载苏秦说梁襄王的一段,对于魏国当时情势上的分析,便可知道梁襄王问孟子的“天下恶乎定”的问话,并没有错。错只错在他问孟子这个问题时的诚心和态度而已。
我们大家都很欣赏《三国演义》上所描写刘备三顾茅庐问计于诸葛亮的一幕,此景此情,也正是梁襄王当时的写照。只是刘玄德冒着寒风大雪,三顾诸葛先生的茅庐之中,他所表现的诚恳和谦卑,首先便具备了一副“君人之度”、“有容德乃大”的卓越风范,不得不使那高卧隆中的诸葛孔明,为了感遇知己,而为他破格出仕了。
梁襄王所问的如何能定天下,这正是周秦以后千余年来,生当乱世,每一个具有武力,具有野心者的初心动机,也就是所谓霸业思想的原动力。天下一定,便可化家为国,“四海之内,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家天下的威权,便从此建立。刘邦做了皇帝以后问他的父亲,我挣的财产比哥哥多吧?李世民要起义,他的父亲李渊对他说,希望你这一举,便能“化家为国”。这些观念,也都是由一个“定天下”的观念而来。
孟子深深知道这种心理的错误,所以他不从如何“定天下”的霸业思想上去答复梁襄王的问题。他要从王道的思想上去诱导梁襄王行仁政开始。所以从表面看来,便大有牛头不对马嘴,所问非所答的味道,自然就不能投当时人主们的喜好了。由于古文写作,重在浓缩简化,对此要点语焉不详。因此我们在此加以申论,才能把孟子弘扬传统王道学术思想的精神,更明显地表达出来。
第二个问题,便是孟子所提出天下“定于一”的重心。孟子只是说天下定于一,并没有说只靠一人来定,或者说定在哪一个“一”上。这句话看来真是相当含糊,因此也难怪梁襄王为之茫然,于是颠倒了它的逻辑,跟着便问:“孰能一之?”哪一个人才能一定呢?因此,孟子只好将错就错,他知道这位“望之不似人君”的梁襄王很难懂得这个高深的政治哲学,于是把它向当时时代病,极其需要的一剂消炎药上去引导,希望他施行仁政,所以就说,“不嗜杀人者能一之”。其实,天下真正好杀人的并不多。不敢杀人,与不好杀人的人很多。难道那些不好杀人的便都能统一天下吗?这个道理,上面已经约略讲过,不必重复讨论。
如果要认真讲来,古文写作的文法和逻辑,实在是很认真的。只是古今文法运用不同,就显出它的逻辑也有点矛盾。尤其古代由于印刷不发达,所以古文尽量要求文句简练,一个字往往代表了一个观念,含意又深又多,于是后世就难得读懂了。
例如宋代欧陽修奉命修《唐史》的时候,有一天,他和那些助理的翰林学士们,出外散步,看到一匹马在狂奔,踩死路上一条狗。欧陽修想试一试他们写史稿作文章的手法,于是请大家以眼前的事,写出一个提要——大标题。有一个说:“有犬卧于通衢,逸马蹄而杀之。”有一个说:“马逸于街衢,卧犬遭之而毙。”欧陽修说,照这样作文写一部历史,恐怕要写一万本也写不完。他们就问欧陽修,那么你准备怎么写?欧陽修说:“逸马杀犬于道”六个字就清楚了。这便是古今文字不同的一例,再看第一个人的文句,就好像明代一般文字的句法。第二人的,好像宋代的句法。其实,时代愈向后来,思想愈繁复,文字的运用也就愈多了。
定于一
如孟子这一段中,一句“定于一”的答词,非常有趣,而且内涵深远,是对中国政治哲学的至高原则而言,既不是指一个人,或一件事,更不是说某一种方法,当然也不是光指仁或义。因为仁和义,也只是政治行为之一,是实施一种政治思想的高度道德行为而已。所以“不嗜杀人”,也是针对当时好作乱好杀伐的政治风气,一种高度道德性的政治行为。在战国当时,或任何一个混乱的时代中,这是值得天下归心的作为。如果以现代民主思想的眼光来看,那是不必说的当然道理。除非好杀成性的暴力主义者,或是今天国际政治上闹笑话的非洲阿明,那就不足道了。
可是这句“定于一”的答话,一听进梁襄王的耳朵里,他脑子里的观念反应,却一变而成为“天下可定于一个人的手里”了!因此他便迫不及待地再问出哪个能够一统天下的问题来,你看这是多么有趣的误解,使孟子再也无法发挥“定于一” 的高度哲学理论,只好随着他所能了解的方向,一变话题,转而为“不嗜杀人者能一之”的答案了。
我的口才不好,对于这句话在逻辑上的分析,或许不够清楚,同时又不肯引用翻译式西方逻辑那些名词和术语来表达,只好凭诸位高明,自己去体会其间会心之处。但在此可以引用唐代禅宗大师们的一个故事,作为参考。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寒光十四州。”就是唐末一位有名的诗僧贯休,他为越王钱鏐所作的名句。钱鏐看了很高兴,但是要他把十四州改一改,变成四十州。他不肯,便说,州也不能添,诗也不能改。因此他和钱鏐处不来,便千里迢迢跑到四川去依靠蜀主王建,写出“一瓶一钵垂垂老,万水平山的的来”的千古名句。有一次贯休自己作了一首很得意的诗,其中有“禅客相逢唯弹指,此心能有几人知” 的两句名言。他拿去看当时有名的禅宗大师石霜禅师,认为是自己明心见性的悟道之作。石霜看了诗,便放在一边,转过来问他:“如何是此心啊?”这一下,问得贯休和尚哑口无言,无法对答。石霜禅师便说:“你不知道,就问我。”贯休不觉脱口问道:“如何是此心呢?”石霜禅师一笑而答说:“能有几人知。”你看,懂了这个逻辑运用的关系,便同样可以了解孟子这一节天下“定于一”,和梁襄王问答的要点了。
儒道同源的一统天下
说了这些闲话,我们再回头来讨论这个中国政治学上“定于一”的问题。讲起来,实在牵涉太多,也太难。不但孟子指出“定于一”,我们且把后世自称为正统儒家们所不甚同意的道家老祖宗——老子的话搬出来看看,他同样也有中国政治哲学有关“一”的思想。老子曾说:“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侯王得一以天下平。” 老子这个得一以天下平的“-”,和孟子劈头而来的“定于一”,是不是一个模子,如出一辙呢?实在值得慎思,明辨。
综合起来,这个“一”的问题,如果和专讲内圣外王之学的《大学》《中庸》的内圣之学相提并论,那么《大学》的“明德”和“慎独”,以及《中庸》的“中和”和“诚明”串通一气,发而挥之,岂非又是一部专论吗?虽然,孟子这里的 “一”,也可以说是一个中心思想——实行仁政的王道。
但再引申为外王之学来讲,那么,孟子所讲天下“定于一”的道理,便可认为是中国历史哲学的不二法门,必须要“天下统一”或“天下一统”,才有长久的安定。我们只要仔细研究秦、汉以后历史,凡是不得统一的时代,它的祸乱也始终不得平静。这已成为中国历史上千秋不易的定则。因此自孟子以后,影响两千年中国历史上的帝王政治,都是循着孟子这个论断的观念去立足的。甚至反动的人,也都是拿它来做口号。
不管是正的或反的,假借为号召的或真心为国家天下的,对于这个“定于一” 的理论,当然都无可非议。事实上,凡是真理,自然便是不二法门,当然无可非议。可是两千年帝王专制政治,到处都是假借孔孟之学的大盗而兼神偷,真如庄子所谓连仁义之道也被他们偷盗而用了。这是什么理由呢?因为孟子只说了一句天下“定于一”三个字,他并没有说定于一人啊!而历代的帝王们,却生吞活剥地把“定于一”三个字,硬生生地拉到定于一人,而且一定是定于我了。你看这有多滑稽!
现在问题不要扯得太远,免得与讲孟子的本意大相迳庭,暂时到此打住。拉拉杂杂说了一大堆,只是提醒大家研究上的注意,孟子这段对话中机锋转语的关键,不要随便忽略。
在我们几千年来的中国文化里,有一个中心思想——“邪不胜正”——这是一项真理,已成为家喻户晓、人人能道的至理名言了。但是自古以来,在任何时代,行正道都是非常艰难的。孟子始终想要行正道,所以他的理想很难实现。不过,如果说苏秦这派人所行的是邪道,而究竟邪到什么程度呢?这也很难下定论。他们的主张,只是针对当时的利害而来的。摆在眼前的现实利益,不管智、愚、贤、不肖,大家都容易看见,人人能取得,如果立刻见效,大家都乐意去做。而孟子所提倡的王道仁政,是大利,是远利,是百年大计,甚至更远在百年后。今天耕耘的人,自己不一定享受得到它的成果。
人不论为国、为家、为自己,都是希望自己看到,享受到自己努力的成果,这也是人情之常。对照一下孟子与苏秦两人,对魏国君王所提的意见,以及所获的迥然不相同的结果,很明显地我们可以看到,人类总是急功好利的。对此,也只好付之一叹了!
关于孟子说梁襄王“望之不似人君”的话,并非说他没有人样,只是不像可以当大君的神态。很可能他是南唐李后主、蜀主孟昶一流人物,风流潇酒,可以成名士,不能做人君。据晋武帝司马炎时代挖出梁襄王坟墓的出土资料,在他葬的墓穴中,还藏有相当可观的古典经书,由此可见他也是个读书种子。例如三国时代的江夏刘表,还是位《易经》专家呢!讲到这里,想起我幼年的一位老师作的诗:“隋炀不幸为天子,安石可怜做相公。若使二人穷到老,一为名士一文雄。”梁襄王可能也是这个类型的人,不适宜于做人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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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宣王问曰:“齐桓、晋文之事,可得闻乎?”孟子对曰:“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臣未之闻也。无以,则王乎?”曰:“德何如?则可以王矣?”曰:“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曰:“若寡人者,可以保民手哉?” 曰:“可。”
本来在《孟子》这本书里,所以把他见梁惠王、梁襄王父子最后的谈话,放在最前面,是因为这些谈话,是孟子政治哲学的中心思想,所以放在最前面,以显示其重要性。孟子见齐宣王是在见梁惠王之前的,不过这种孟子年代时间上的争议,历来就很分歧不一,各有各的考据理由,也实在很难确定。我们在这里特别再提醒大家一下。在本章后段再讲齐宣王,等于现代小说写作法中的所谓倒叙法。
齐宣王见了孟子以后,开始就问:在春秋时代齐桓公和晋文公,都曾经先后称霸于天下,他们是怎样能够做到天下的盟主?这其中的道理,你可以说给我听听吗?
孟子的答复,可并没有说齐桓公、晋文公称霸的理由何在,因为他是孔子的孙子子思一系的学生,一生都遵奉孔子的学说,所以他站在自己的学术立场上说话。他说孔子的弟子们,从来没有说过关于齐桓公、晋文公他们称霸的事情,因此后世没有传下来,我也没有听过我的前辈们告诉我这些事,假如你齐宣王一定想要知道如何领导天下的话,又何必一定要了解齐桓公、晋文公称霸的道理呢?他们没有什么了不起,不过称霸而已,真正想治好国家,名称普闻于天下,何不谈谈称王于天下的王道。
这里我们知道,孟子是一直强调施行王道的。不过我们读了“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这几句话,就囫囵吞枣吃下去,不咀嚼一下,好好作一番理解和体会,那一定会食而不化,成为笑话了。如果真的如此。孔子三千弟子不谈,就以七十二贤人来说,连桓文之事都不知道,岂不太孤陋寡闻,太不渊博了?何况孔子正当春秋时人,一部《春秋》是孔子自己著作的,书里尽多的是谈桓文之事的地方,孔子这些学生,岂有连老师所著的书都不读的道理?这可成为大笑话!
老实说,这时的孟子是有意逃避,不愿意和齐宣王谈霸道,只是想对齐宣王说他的王道政治,这也可以看到孟子之所以为孟子,儒家标榜的圣人之所以为圣人,就是那么方正,不转一点弯,假如纵横家者流,一定先顺着齐宣王说一番桓文的道理,接着说一番王道的道理,比较一下两者的利益,最后劝他行王道,而孟子则一圣就圣到底,直言无隐地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