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理学小记·命运
近日偶得陸致極先生《中國命理學史論》,此書有術有學,未見功利,閱卷未幾便頗與先生,提筆記之。萬事萬物必由其源頭,再積累,至興發,而湮滅。絕無一蹴而就之可能,此其規律,命理學亦然。命理始於東漢,興於唐,定於北宋,開枝散葉於明清。陸在書中以命理成學的三個先決條件為綱,以社會,經濟,政治,文化為目,言之有據,不再贅言。此外,余亦發覺各朝代對天之認知于命理實為切要,今人多沉於術而忘學,然不學之術暗于大理。何謂大理?天地也。此為開篇,又因命理始於東漢,愿試言漢以前(商,周,春秋戰國,秦)人是如何看待天的。
t因書中無提及三代,愚力亦不逮,茲無贅。
t殷商之人鑿龜甲,火焙之至裂以占卜,又記辭於裂紋處,以期吉凶禍福,此今日之甲骨文也。若占之為兇,則祭祀以求避之。是以占卜以知天,祭祀以改天。商人之天,無人格,無德。與人之存在為一種分行的關係,與人之連接以鬼神行。龜甲占卜,流於形式,並無太多人為因素的介入。
t至周,以蓍草占筮。《易》云「大道五十,天衍四九」,周人占時备五十蓍草留出一根,余者用以占筮。可见,由龜甲轉而為蓍草計數,已有人力之介入,此文王推易之功。若商為鬼謀,則周為人謀。周以德為天,以禮為服。周人之天,有人格,有德。與人之存在為一種並列之關係,「夫大人者,與天地合其德」,天有德則天子有德,天子有德,則萬民有德。何以有德?依禮。周禮之影響,深遠直至今日。
t至春秋,諸子並起,百家爭鳴,為華夏盛極一時之篇章,人的個體性亦得到空前的重視。有孔丘與周,孔子一生推行周禮,亦相信道德之天。他認為僅憑禮尚不足以為德,遂提出了「仁」。禮為外在之約束,仁為內在之規範,至此個人修為與天有了鏈接,克己復禮是也。孔子一生欲登仕途以章其說,然政治生涯崎嶇坎坷,或因此,使其價值觀里的一個道德之天之外加多了一個命運之天。《論語為政》云「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六十耳順,七十隨心所欲不逾矩」,此天命即命運之天也。道德之天為理性溫情,命運之天為客觀無情。《論語 陽貨》云「子曰,予欲無言。子貢曰,子如不言,則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子貢問道于孔子,孔子不語,子貢又問,孔子曰天亦不言,而四季更替,百無生發。此中可見孔子對命運之天不以人的意識而改變亦略帶些無奈。道家不以儒家為然,譏孔子所謂道德之天。道家之天,無人格,無德,非仁。《道德經》云「天地不仁」。道家甚至不以人的主觀能動為然。《莊子 徳充符》云「不知吾所以然而然,命也」,人不知道自己的事情,天卻知道。人之智慧比之於天,如滄海一粟,人作為宇宙的一部分,亦遵循自然之規律,任你智慧再高,德行再好,亦是逃脫不了的。道家實乃一株奇葩。墨家亦反對儒家,因著說《非儒》,墨家亦不認同命運之天,因著說《非命》。墨子所言「天志」,雖有天字,然此天擁萬民之意,是真正以人為本。
t至秦,用法家,天下定於一尊。經戰國紛爭戰亂,儒家之仁義道德,墨家之兼愛平等,皆不受用,強權必法。《韓非子 五蠹》云「是仁義用於古不用於今也」,韓非又云「夫圣人之治國,不持人之為吾善也,而用其不得為非也」。強秦以霸權嚴刑峻法錮國,統一中國其偉大也,失了民心其必然也。功過皆於斯。
t至西漢,董仲舒「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然與孔子不同,董仲舒的道德之天是可以和人直接對話,而無需通過鬼神。其天人感應說,指人為天之投射,「天有五行,人有五臟,天有四時,人有四肢」,故天之異象亦投射到人世間之大事也。此「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之源頭。另有一天,為至高無上之天,其統領天子,天子受命於天,奉天之命代行人間事也。頗有西方君權神授之意。董仲舒不乏政治目的,一來另百姓因懼而臣服,二來怕天子妄為而約束。如此,天即我,我即天,只需行善積德,便可趨無妄之災了,占卜何用?
t又至東漢,王充著《論衡》,章炁一元論。王充乃唯物主義者,認為萬物皆稟炁而生,御炁而行。天地若斯,人亦若斯。炁既生物,物有生死,而炁不滅。東漢之天乃物質之天,稟炁而生,與人同屬,與世間萬物同屬。既如此,何謂命?《論衡 無形》云,「人稟元炁於天,各受壽夭之命,以立長短之形。」《論衡 命義》云,「夫性與命異,或性善而命惡,或性惡而命吉。操行善惡者,性也。禍福吉凶者,命也。」亦即是說,性與命雖則同源於炁,同生於初,然各不相干。性可以後天轉變,而命不可移易也。《論衡 無形》又云,「人稟炁於天,炁成而形立,則命相須以至,終死形不可變化,炁亦不可增加。」。命既不可改,何不昏昏然於世間?王充云,「故夫臨事知愚,操行清濁,性與才也;仕宦貴賤,治產貧富,命與時也。命則不可勉,時則不可力。知者歸之於天,故坦蕩恬忽。」
t由商及漢,至王充,命理學之基石已備。既已知命定于初生之炁,便可統計各年月日時生人壽祿之命,以為後人所鑒。至后朝宋,子平四柱以天干地支定年月日時,得百萬余組合,以當時宋四千萬人口而言,其用之廣,其智之深,不言而喻。又念及今人動輒「人定勝天」,不免貽笑大方。